山雨欲来 【天津篇】第十章 转轨(1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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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里的天气,在我映像里从未比今天更加让人焦躁过。我坐在燕哥家院子的堂屋里之前鲜少坐过的客座上,手里攥命似的紧紧捏着茶杯把儿,进屋到现在,话没开口,水已经喝掉了小半壶。

“要我给您把茶续上?”北京的目光斜向下, 漫不经心地浇注在我手里的杯子盖儿上,声音里除了京腔抹不掉的从容广迈之外,并不带着别的东西。更直白地说,他没有语气。

“燕,哥。”这两个字我废了很大力气才从喉咙管儿里逼出来,本该承启下文的呼语,被我断得生生的,我于是端起见底的茶杯,抿一口茶叶沫子,又把自己的嘴堵上了。

今天我来,本是来做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替我家的总督,哦不,国家的总统大人,来请燕哥继续做中华的国都。这原就是走个过场,都城与否,同我们自身的意志根本无关,而且,凭我这么多年对燕哥的了解,国都的差事,他断然是不会想推辞的,尤其在推过去那一头,接着的人是南方、是江宁的情况下。这道理虽都是清楚的,然而由我出面向他打官腔,军装还佩刀,这实在还是头一遭……不可否认,我心里有一种兴奋在鼓噪着,对自己人的胜利虽不好矜功,但能将积蓄多年、声势浩荡、意图要改天换地的南方诸省摁回到谈判桌边,怎么想也不是件能够一笔带过的事情。几个月的文武较量,你进我退之后,局势终于还是把控在了我们的手里,无论怎么评判这结果,我很高兴感到自己多少总能做到一些什么事情。

这么想着,我就着杯盖沿儿向北京那边瞟了一眼,他还保持着从我进门起就一直四平八稳的坐姿,脊柱拉得笔直,目光穿过堂屋两扇洞开的大门,投在院门后的屏风上,脸上看不出一点儿表情。

我想我今天来要说什么,他应当是知道的。然而我这儿没下文,他也不出声,两人就这么并排晾着。

 

“燕哥。”我把茶杯往手边一放,不出声地清了清嗓子,终于是暂时把心里那点儿别扭劲儿挥到了一边,开口道:“我们跟南边儿达成了协议,江宁不做国都了,还是您做。总统原本是让我带着军队的人,正式来请您的,我觉得这么兴师动众的,不好,就只自己一个人来了。事情就这么回事情,您给个话儿,我就带回去复命了。”

“哦……”我话说完过了一会儿,北京的声音才悠悠地绕过桌角飘了过来,那尾音转了好几转,听着很不自然。他说:“那依你看,总统大人要我做国都,我该回个什么话儿啊?”

他这一个反问,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我几乎可以感到他的心情和我之前期待的完全不同,没有欣慰,甚至没有安心……然而我怎么可能猜错呢,难道他不想继续做这个国都?一时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我只好装傻,解释道:“就是问您想不想还做这个国都啊。”

“呵。”他发出一声短促的气音,低头对着自己的鞋面儿笑了一笑——是那种我以前瞧见过的,他从前应对前来套近乎却不自知斤两的人时的那种笑——看得我半颗心像被湿布捂住似的,很不好受。继而他今天第一次转过脸来看我,比寻常说话时更正式那样,问我道:“那要看你们,嗯……看你,想不想让我做这个国都啊。”

 

北京说话时语气既认真,又平静,与内容很不相符。我盯着他的眼睛看,被那薄薄一层笑意之下幽蓝的冷焰火,弄得既惊诧又困惑:

“这是怎么话说的。”我接道,声音比刚才更小一些。

我并不害怕他,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不再像从前那样敬他畏他了。不过我也的确在这句话背后听出了让我害怕的东西。只是我心里有什么东西阻断了退路,推我上前,硬着头皮问个明白:

“燕哥,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我这段时间没怎么顾上睡觉,一点儿脑花儿都快熬成豆腐渣了,这藏一半儿的话,我猜不动。”

“猜什么呀,我这话挺白的。”北京变换了坐姿,放松脊背靠进扶手圈儿里,侧身望着我笑,跟刚才一样的笑,他说:“现在这直隶呢,是隶着您那儿,当总统的原是你家大人。我这儿除了一挂前朝的衙门,就是两间不顶事的学堂。协议也是你们着人去和南面儿签的。这就好比您新收了间铺子,门脸儿换了,进门抬头看见堂屋里还剩一块旧铺子原先用过的匾,是摘是留,可不要看您这做新东家的,瞧不瞧得上眼吗?”

“你,这,我,嘶——”北京这话像在我脑仁儿里横切了一刀,我虽没至于立刻蹦起来,却也下意识扭过上身想同他理论。结果腰里刀鞘卡着肋条骨,疼得我半句话未说出口,还差点儿咬着舌头。这么一来,我又蒙了好一阵才发出声,说:

“燕哥,这样的买卖我不曾做过,您诬赖我的这是大罪名,得拿出凭据来。您虽不经商,但也该知道,做买卖都是要走账的。”

其实北京想的什么,为什么这么想了,我当时若能澄一澄头脑沉一沉心,应都能猜得出的。可我不愿去想,我的理智那时就像一串炮仗,不长的捻线已经点着了,就抛在我鞋边儿上,我却不想抬脚去踏灭。事实上,在脑子里呲呲儿响作一片的情况下,我说出话来的声音居然还能不打颤,都已经够我自己惊讶了。

近些年,我逐渐清楚了自己身上顶要命的一个毛病,就是一旦情绪上来,从做不出悬崖勒马、见好就收的事情。就像现在,北京的腔调激得我心底那不知名为“固执”还是“不平”的妖魔又蹿了上来,勾着我非要把他最没遮拦、剜肉见骨的狠话逼出来不可。

而事实证明,北京心里怒浪滔滔,就等我亲手开闸放水,我话音刚落,他所有的情绪就便倾泻而出:“凭据?那是什么要紧事情!”北京这回话中讽刺的意味再也不加任何掩饰,他冲我嚷道:“现在整个京城里都是你的兵!不是你家大人带来的,就是你家人从前替我练的。就我这家宅里里外外,你不认得的,可也认得你!宪政筹办这些年下来,朝中但凡有半个实职的,哪一个不把根脉埋在你家?这情形如今大概连瞎了的也看得懂了:现今你家总督大人在紫禁城里逼宫,你呢,就到我这儿来,找我要句话儿……要话儿是吧?这话儿我给你!就现在,你听好了:这宅子打今儿起是你的,北京城,也是你的!其别的,您就自个儿看着办……悉,听,尊,便!”*

北京蹦出最后一个字来便不再言语了,他喝了口茶,抻了抻长褂的下摆,整个人面向前在椅子里坐成个方的,一副从容就义的架势。这要搁平时,我大概就笑了,可今天,我笑不出来……他刚刚那番话,把我脑子里一根绷紧的绳儿,挑断了。

“燕哥,照您的意思说,如今这京城里,我想怎样便怎样了?”我侧过脸来问他,平静得不可思议,大概因为我脑子里现已是一片惨白的了。北京听到这话眼神变了变,但我没等他真做出什么反应,就自顾自接下去说:“那这样是不是也可以……”

那之后片刻发生的事,我后来根本回忆不起。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站起身,绕过桌子,把他从椅子里拽起来仰面摁到了桌上,直到一股春日里少有的劲风将敞开的门扇“啪”得一声拍到墙上,我的神智才稍有恢复……

而那时候,我手底下他里外厚薄两件长褂,扣儿已经全扯开了。

房门儿院门儿四敞大开,进院儿处的屏风随什么人都能绕过进来,墙上挂的文圣人和壁龛里的武圣人四目炯然;北京没有任何表情和动作,只在我俯下身去啃他脖子的时候可能是动了动眼皮,让他的目光如同两把冰楔子,直直地从我顶门心儿凿进胃袋里。然而饶是这样,我也没停下来。大概就是在这时候,我一下明白过来我之前一直期待着,求而不得的究竟是什么。可也是在这时候,我知道我曾经希求的东西,已差不多在我明白过来的同一个瞬间,朽坏了……

现在我之前碰都不敢碰的那份心思,是真的碰不得了,它就像一截风干变脆的树枝,只需一阵大风刮过,便能立刻化作齑粉,随之而散。而那阵风,就在下一个瞬间,从北京嘴里吹了出来——

“早知你要的就是这个,我还不如让南边儿那个①打过来。”

 

北京说这话时声音又冷又硬,甚至带着一丝轻蔑,就像他看我的眼神一样。我心里的粉末迎风燃起一把幽蓝的磷火,几乎吞没了我的视野,让我说出迄今对他说过最为狠绝的话来:

“你少拿南边儿当借口,你自己废了,就是废了。”

北京听到这话时,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随即又熄灭下去。之后他忽然笑起来,疯了似的那种笑,说:“我以为是你筹划好了,想不到只是撞上个能干的总督,你自己还是在让人当枪使。”

他的反映让我有些错乱,不禁停下动作,问道:“你什么意思!”

北京将头偏在一边,并不看我,还在断断续续、咳嗽似的笑着;他声音不大,语气里除了冰冷,此时还添了一种失掉神智的人特有的嚣张恣意,仿佛整个世道都是个天大的笑话,且同他自己没有丝毫关联,他说:“庚子年他们究竟做了什么事,你知道的吧?②”

庚子年,他是指那个弃我们于不顾的自保条约么?那件事上海的确已经对我解释过了,他说他不会为这件事道歉,因为……

“朝廷向十一国宣战……南方各省,朝中大概一时顾念不到。”上海的声音忽然如在耳畔一般在我脑海里回响起来,那段话的字句我至今竟都还清晰地记得。

然北京并没有真的容我发愣,他在一旁自顾自地继续说:

“那时候朝中随便有个一差二错,国家早就只剩了半个。”

北京一开口,我脑海里两个声音便撞在了一起——

“我等既无以自卫,开战不过授各国以柄,行合法之劫掠。”上海的声调平稳坚决。

“国都也早搬去江边上了,他们的计算可十分周详。”北京的措辞里带有不容怀疑的洞彻。

一个声音说:“国难当头,南疆偏远,本不指望朝廷看顾。纵自立约保命,维持和局,依蔽见,并不以为罪过。”

而另一个说:“说不定,你我今日都还在苦盼他们光复。”

“故此一战,您有应尽之义,我亦有当履之责……”他结末的降调里似有未竟之意。

“光复,说得好听。不过是转洋人一到手,天下就成了他们的,就像他们做惯的买卖一个样!那计划里定是从你入手,你却说不知情?怎么,这番挽大厦已于将倾的宏图伟业,赶去找你那一位,不曾对你提过?”他上扬的尾音中则全是已定之论。

两个声音在我脑海里纠缠竞逐,始终没有一个能盖过另外一个,我觉得脑中隐隐发痛,仿佛整个人就要从头裂开成两半,只得松开北京,在恍惚中后退一步,靠着桌腿儿滑到蹲坐在地上,用尽仅剩的力气对自己喝道:“够了!都闭嘴。”

北京于是不再说话了,上海的声音在那句无奈而不着意的“不谅也罢”之后,也止住了。可我自己却还没有停下。

我脑中开始擅自同时思考两件事,仿佛它已全不受我管束了——

我明白了北京在想什么,知道他为什么那么想,我甚至也知道他那么想的理由……可我仍旧一直心存侥幸,觉得他会信任我。明明只要他还相信,我就依然可以是他的力量……往前有几百年岁月啊,他为什么就不能相信我!然而他的一切从来不是我能左右的,期待这回事,大概我早该丢进童稚时的游戏里便罢了,硬要抓着不放手,说到底是我的错……

至于上海,我方才醒悟我可能从未真正理解过他们的筹划,更不要提我在那些计划之中究竟处于什么位置上。他的确从未对我说过一句谎话,却不动声色地绕过了所有的“不可说”,只让我听见允许被听见的那点儿真诚。那么如今我这样,可是他们,是他想要看见的?

 

我并不清楚自己考虑这些事花了多久,只知道从地上站起来时我的腿已经基本没了知觉。这期间北京一直好像死人一样躺在桌上一动不动,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甚至站起来后也没再回头去看他一眼。这些对我来说似乎忽然不重要了,关于他的那一半思索而今从先前的执念发展为一种怨念,我此刻已再无余力去想……

我于是由着自己连摔带跄地一路跑出了北京的宅邸,不是去复那复不出来的命,而是去火车站,回天津,南下,去找另一个我尚且还可能抓住尾稍儿的答案。

 

回家以后,我草草地收拾了几套换洗的衣服就匆匆上了南下的轮船,海船一路晃晃悠悠的,于我多少有助于放松精神和促进睡眠。因此一路上我也多少冷静了下来。

同燕哥已然闹成那样,我不想再与南方搞出自己承担不了的后果。所以思来想去,我最终选择在上海下了船。虽然我心里其实明白上海既然在那件事里出面牵头儿,想从他那里逼出实情必然不易。但至少庚子年之事是他去找我的,话也是他说的,现在我去找他对质,也省得他们一帮人之间相互推诿。况我只想搞清楚同自己相关的事,一点儿也不想因此搅进他们内部的计算中去。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存有某种不切实际的想法,毕竟互保之事后来并没有真正发展为谋逆,立宪的政策也确实推行得不尽人意,比起一个巨大的阴谋,我还是隐隐期盼南北之间更多只是误解;当然,除却这种宏大的幻想,我更希望还是能证明自己并没让人当枪使。

 

到达上海的那间小楼时,他正在收拾二楼的会客厅。看见我,敷衍地装了片刻惊讶,说了句:“议和时未见到本尊,谈判的事过了,你倒来了。”在我听来,夹杂有些讽刺的意味。

我站在会客厅中间,也没去看他,想开口前再在脑中理一遍两边的说法。他不紧不慢地擦完了桌子,又一言不发地下楼提了开水上来泡茶,那样子像是从容得很,我也看不出他是否料到了我的来意。

随着滚水冲进茶杯的声音响起,茶叶的清香气味四散开来,透薄的窗帘将晌午的日光滤得柔和温吞,营造出不合宜的午睡气氛。上海立在桌前背对着我,好像专注于他的茶水,一边漫不经心似的问我说:“津少有什么急事?好像不愿坐下说。我的好茶泡得早了么?”

典型是他同人搭话时的风格,摸不到对方的底,就先用些友好却没有意义的话来引,你若是接了他的茬,话题的走向就自然落在他手里了,他不想说的话,你便一句也听不到,而且如果不被框上两次,大概事后也很难反应得过来。我一路来考虑的成果之一,便是同上海讲话,定不能跟了他的节奏,中途也不能听他打岔。我于是故意像没听到他的问话一样,自己另起一个话头道:“我最近听燕哥说起十来年前的一件事,同你之前说的很不一样。”

他泡茶的动作似乎滞了一下,之后果然避重就轻道:“既是十多年前的事,想必不是太着急,你还是可以坐下来喝茶。”

“你知道我要说的什么事。”                 

“不知道。京城的事,我向来只晓得银行的钞票和京班的戏,别的,太远,顾不来。”

“你少给我来这一套!” 我上前两步逼近上海站的位置,恰赶上他端着茶杯转过身来,热水险些撞翻两人一身。

 “啧,不当心。”他连忙伸手护住杯子,皱起眉头翻了我一眼,随即将杯子塞进我手里,反手用了些力将我扒到一边,一面说着:“要不怎么我顶不喜欢当兵的,军装一上身,人都要变得莽撞。”一面拿过另一个杯子,走去屋角的软椅上坐下。

我不去理会这些胡乱牵来挡害的废话,更直接地向他说道:“事出后为保自家安宁的权宜之计和筹划在先的谋逆之举,可完全是两回事,这当中的分别你也不知道,也顾不上?”

“事已过去这么久,无论当时大家各自怎样的用心,所做出来的事,结局现也分晓了。若说谋逆,最近我们反正也是做了的,十多年前的事,若真有就更没什么好不承认。只是眼前证据确凿的事大家都已达成和解,早年情急间一个各说各理的应对,津少觉得,还有非追究清楚的必要么?”

“好一个没有追究的必要!远的事过便过了,不必追究?那我对现今这和解倒好有一问了:你们面上让出国都的位置,背后又有什么计较要拿来框我的?骗人的事有一回就有二回。你历来不是讲信用好的么?怎么,只在买卖上说的,别处就另行一套了?”

“我并不记得我对您做过什么事,当得起‘骗人’这两个字的。”

上海话说到这里,语气逐渐加重了,暗含了警告的意味。然而我今天也下了决心,随他警示线划得怎样明,我都一样要跨过去:“欺瞒二字历来相连,”我说,“你刻意瞒过要紧的事不讲,等于是骗。”

“要紧的事?”上海这一问结末语调忽然扬得很高。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几步走到窗边,“唰”得一声推开窗子,街道上的人声和港口的繁忙立刻随着江风灌进屋里了,仿若不知何处的一双大手,把这间安宁得有些虚幻的会客厅,一下丢进了沸腾的现实之中。

“这里是上海滩,人尽皆知的繁华所在。”上海就站在窗边转过身来对我说话,背光的暗影将他的表情隐去了,传到我耳朵里的声音并不比刚才大,但在忽然嘈杂起来的环境里,我明白他已经是在用少有的高声讲话了。他说:“繁华需要太平才能有的,这两个词大概人人喜欢,然而喜欢敌不过家国大义,这么多人的性命生计,高士眼中,怕也同朝廷的脸面比不得。可无奈我家起自末等的农工商,不出君子,只聚齐了远近最俗不过,最短见的一群人。家里人连我在内,天下全是看不到的,京城的大局也体谅不来。津少觉得什么要紧我不晓得,要我来挑要紧的事讲,这些,就这窗户望出去你能瞧见的这些,对我已经是够要紧的了!”

 

我记忆里,上海极少这么激动地同人讲话,所以他此时的情绪,我想大概不会是装出来的。可哪怕话是真的,却不在点上,我最关心的、他们是不是在利用我的问题,他还是没有回答。然而这么一来,对于该不该进一步逼迫他,我就犹豫了。

上海在窗口站了一会儿之后,走过来将我手上的杯子收走,放在一边。我刚想着再问他点什么,他却抢先开口说:“走,去看拍电影。”说完便自己下楼梯去了。对此我其实完全是莫名其妙的,只是想着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便跟了出去。

 

出来一路上我们俩都再没怎么说话,他没告诉我要去哪里,我也没问,挺无所谓地跟在他后面走。终于到了一处园子之类的地方停下来时,我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具体身处何处了。

进到不大的园子里以后,我看见几个洋人在摆弄着机器,另有些人看着则像在演戏的样子,上海跟他们中的几个人打了招呼,就把我拽到机器近前去看。

我这才明白过来他方才说的不是“去看电影”,而是“去看拍电影”③,这种能将演戏的图像记录下,再重新放出来的名堂,是西洋新近兴起的发明,我家才看上也不久,想不到他这儿都已经拍上了。

对于外洋传来的这之类新奇事物,我多数时候也很感兴趣,但和上海的劲头儿比起来,还是远莫及。我记忆中他至今连续说话最长时间的记录,就是几十年前带我去看西洋人从香港铺来他家的电报线时创下的——那次我们站在江上一条小破船里④,从正午呆到日落,几乎是听他一个人说,官话夹着上海话,听得我半中途都开始走神,反思自己没事儿拉着外人讲炮台防务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烦人。

与前不同,今天说话的换做那个摆弄机器的美国人,他洋文里偶尔憋出两句汉话,听着十分别扭,我原本看着上海正听在兴头上,还想配合配合。可后来实在听不过,就还是打断那人,揭穿上海说:“你没必要拿这些绕我,我坐了四天轮船过来,不会就这么算了。再说,不是人人都像你这么喜欢这些东西,这招儿在我这儿不好用。”

“我没想绕你,只是被你问得烦不过,出来散心。”上海扔给我一个白眼以后,示意那美国人继续说。

我不客气地第二次打断他们道:“那你现在散好了没?没有也差不多得了,反正我是要继续烦你的,不如早死早了。我来时决心下得很大,问不出来我可在你家住下。”

上海这回斜睨了我足有半刻钟,终于问道:“你非要听?”

“嗯。而且是现在听。”

“这附近没有说话的地方,回去又要走很久。”

“胡扯也稍微靠点儿谱,你自己家你连个说话的地方都找不到,你觉着我傻么?现在时辰正好让我赶上蹭你顿饭。我不挑,您随意。”

我们俩僵持了一会儿,那美国人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疑惑地把目光投向上海,他只好很尴尬地道歉说“打扰了,你先忙。”之后带我从园子里出来,折到一条和来时不同的路上去了。

 

事实证明“找不到说话的地方”的确是在胡扯。上海带着我三弯两拐,没走太远,就进到一栋两层楼里了。甚至中途路过一处店面,他还停下买了两张香槟票⑤,塞给我一张,明显对这附近十分熟悉。

我们进去的那栋楼门外并没招牌之类的东西,整个看着有些像是旅店,又像是茶楼,细看又都不太像。里面管事的女人显然和上海熟识得很,一看见他,就很殷勤地招呼说:“申先生。”而上海只是对她笑了一笑,还未及开口说话,她就递过一把钥匙来了。

后面他们换成了上海话,我粗略听了一下,大概是在讲吃饭的事,就没再去管,开始四下里打量起这个地方来:

从外面看起来普通的房子,里面布置得倒很细致,打扫得也十分干净,但一望便知不是住家,和寻常的旅店相比,陈设又似乎多了些虚浮,或者说脂粉气。上海同那个女人说话的时候,还有别的人进来,我出于好奇多看了他们几眼,大概第三拨人,准确的来说是第三对儿人上楼后,就差不多可以肯定这是一家台基旅店⑥了。

这种地方我家近年也挺多,但收拾得这么好的却很少。要说也的确是说话的好去处,价钱合适,环境好,而且出于某种默契,客人进了房间以后,鲜少会有不识趣的人前来打扰。

我之前很少进去这类地方,但看上海和那老板娘的熟悉程度,他肯定常来,而且要说他每次来都是像今天这样,我是绝对不信的。别的不说,单看那唱戏的角儿里他能背出多少人名儿就能猜得到了。

当然这些话我一句也没说出来,不过上海转过头来叫我跟他上楼时,肯定也都写在我脸上了。他准保儿看出了我在想什么,但多的话一句也没讲,看我跟上以后就自己在前头走了。

 

进门以后我们谁都没有先说正题,上海把临街的窗户打开半扇,告诉我一会儿楼下街上会有人搭台子唱戏、唱曲儿,虽然和名角儿们比不了,也是不错的。我笑他买卖做得这么赚,也好意思坐在楼上蹭戏听。他说不算蹭,每次走的时候,都会专程过去给钱的。我说都有你捧了这么久,还没唱红?他说他在自家地盘儿上不算什么人物,有权有钱的,不认得多少,打牌都没什么人叫他……

我们俩就这么不走心地胡说了一阵之后,楼下就把饭菜送了上来,当然还带着有酒。我心里盘算着是就这么开始说,还是先把他灌醉更好。谁知他却没等我打定主意,自己便先灌起自己来,菜也没动一筷子,一口气连下去五杯,之后看向我说:“你要问什么,问吧。”

他这样相反让我不知怎么开口,幸好他也没等我问,自己就开始说起来:“十来年前的事我就不再讲了,上午同你说过的那些,我自己觉得能讲的已经都讲完了。至于眼前的事,我先按我想的说,你听完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再问,可好?”

我并不干脆地“嗯”了一声算应答,心里想他该不会是算准了自己的酒量,上来就直接喝醉吧?我想知道的那点儿事至于给他逼成这样?结果他下一句话便应验了我的猜测:

“你,还有武昌,包括早先做了军港的那些个,都傻得很。”上海用这句话起头,我基本就能肯定他是醉了,当面说人傻,还是完全不拐弯儿地说,这种事,他清醒的时候是绝对做不出来的。

“你们以为,这世道多公正的,拼了命,有功劳,就能受赏,就能得到相应的位置。其实哪里是这样……”上海继续说道,他没看我,看着窗外。楼下果然有人开始唱曲儿了。“现今说了算的东西就是两样,一个是钱,一个是兵。这两样东西又相关联的,只占着一门,还不作数,要像洋人那样,在外面赚钱,有当兵的给护着;军队的粮饷、火炮,又有钱造、有钱买,才最好。

“我以前替朝廷管过一些账,这你晓得的?⑦那时候年年都有好些钱从我手里过,我从小时候就知道这税重的日子,人都是怎样过活的⑧,那些钱在我手里,就像握着好多条人命一样,我都得亲手给租界里的洋人交过去。每次去送钱,我就想,要是这些我都不用交,多好呀。可怎么才能不交这钱,那就得能打架,要打得过洋人,至少要打得过朝廷……但我都打不过。这样想的不单是我,还有好多人……我们那时就开始想了,要是有那既能赚到钱,又能管着兵的人,一定要让他站在我们一边。特意用心之后,这样的人,也真让我们找到一些,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你……”

上海一边说,还在慢慢地喝酒,我看得有些担心起来。我认得他这么久,相处多为具体公务,即使偶尔一起出去看个戏,讲些玩笑话,看到他的样子也多有礼节的面子包着。所以我想象不到他万一撒酒疯儿会是个什么样子,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因此而有性命之虞。

出于这种担心,我打断他的话,让他缓一缓,先别喝了。他看我一眼,神情倒也还挺清醒,还煞有介事地跟我解释说:“这是绍兴哥家产的酒,甜的,喝不醉。”

我完全没听出这些事之间有个什么因果关联,他一本正经地说胡话,更加让我确信是已经喝过了劲儿。但这种时候同他辩论估计也没有意义,我就索性闭了嘴,只是悄悄把剩下的酒藏了一多半到桌子底下,然后由着他继续说:

“那时候知道你开埠了,我们就想要是能把你拽过来到我们一边,可是你跟京城太近了,这很难实现。于是我们就说退一步,只是和你关系搞好些,让你和我们想得差不多,那样到时候你强了,京城和朝廷都听你的了,我们就跟着捡便宜了……可是,呵呵,你看现在,哈哈哈,我们到底还是要靠zao反——你不可能跟我们想得一样,这我们早该想到的……”

 

上海说完这话不出声了,他开始吃饭,我却不太吃得下去了。

“就这样?你说完了?”我问道。

“嗯,就这样。”

“那你们下一步呢?怎样打算的?”

“打不过你们,还能怎样打算……你们想得和我们不一样,我们就看你们怎么做好了。要是做不好的,就只有再打了……”

我虽然断定上海是喝醉了,但他说话条理和吐字都很清晰,表情上也看不出来醉态,单看上去和平常没两样,搞得我不知该信他的话到几成,“你不是顶不喜欢当兵的吗?”我忽然想起来,就问。

“是啊,不喜欢。”上海一面吃着饭,一面继续看窗外,可他目光并不聚焦,语调也像飘在半空里,“这世上要是没有兵,种地的种地,念书的念书,做生意的做生意……多好。还有唱曲儿的……可是不行。你不去打别人,别人也要来打你。那种时候,像我这样的人,就没办法了……只有……但那更难……”

我知道上海没说出来的内容是什么,那是他一直在做的事——把各方捅过来的长枪搭成个架子,自己就有了一个相对安稳的空档。这种事不是人人都能做,你首先要保证任何一方都不想,或不能弄死你,譬如上海,他能赚钱,而所有人都喜欢钱。但即便这样,这种悬崖边上的平衡依然很难维持,必要时还要挑动一拨人去打另一拨……

想到这儿,我心中一凛:“那你们,没想过挑拨我跟燕哥?”

“挑拨你跟京城?”上海听我这么问,兀地笑出声来,“这太难搞了,得不偿失。再说了,你满脑子都是京城,我们把他从你脑子里赶出去,你脑中空了,不是要变成傻子?”

 “你……”我本打算反驳他,细想却还真不知道该拿什么反驳,即使知道上海是故意在取笑我,但平心而论,他说的这话至少在五天以前都还是对的,至于现在……现在……

 

我又重新想起五天之前的事情来,便不再说话。上海也没管我,只是吃他的饭,听他的曲儿,还把椅子转向窗口的方向去了。

我想着事情就出了神,脚下一不小心踢翻了之前藏到桌子下面的酒,好在我手快,被“嘡啷”的声音一吓,赶忙伸手去扶。后果倒也不太严重,酒只是洒出来了一些。

上海听到声音往这边看了一眼,正见到我手忙脚乱的,我以为他要取笑我,可他只是忽然没头没脑的问道:“我这房间位置好吧?”

我不知所谓的“嗯”了一声,心想他还真是喝多了。

他又继续说:“所以我几乎不带男人过来。”

我隐约觉得这话绕几个弯大概是在挖苦我,但我并没蠢到专门费心去把它理解出来,只是被这么一说提醒了现在身处这个地方的用途来,我忽然就感到有些不自在,便向上海说:

“你吃完没?吃完咱走吧,天儿不早了。”

他转过脸来看我,一脸不解地问道:“你不喜欢这里?”

我正想着要怎么回答他,他却笑起来,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一样,有些玩味地看着我,说:“你要是觉得在这种地方说正事别扭,我们也可以来说点别的。”

“我不是……”解释的话我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上海就隔着桌子伸过一只手来扶住我的手。我抬头,正对上他的眼睛,之后便听到他用我至今听过最低婉、悠长的调子吟道:

“此意局中人不解,几番凭栏望远津。⑨”

本是很寻常的两句话,但被他这样说出来,就有了一种奇异的效果,仿佛声音没有经过耳朵,就直接听进了脑子里,我立刻被说得什么都不会想了。然而最要命还是他看我的那一眼,如若看进我心里自己此前都不曾发现过的地方……总之我要是个女人,被这一眼看过大概就救不回来了;事实上,我是个男人这件事这时候好像也没起什么防卫的用处。一直以来,连我在内家里同上海相熟的港口,都没少拿西洋人封的“远东第一美”调侃过他,但现在我却完全笑不出来,心下只暗暗觉得不好——一种魂灵出窍般的感觉正迅速将我淹没至江渊海底……

但这种感觉并没持续多久,因为上海很快没绷住笑了起来。我刚回过神,就发现他已经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差不多要滚到桌子底下,那笑声将方才笼罩我的、海雾一般的朦胧一下吹散开。头脑清明之后,我反应过来现场的状况,顿觉全身的血液都开始往脸上涌。

“你别笑了。”我说。一连说了好几遍,声音从细如蚊蚋到近乎呵责,上海始终没有理会我,他扑在桌上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我被笑得恨不能在墙上现挖出条缝钻进去,脑子一热,未及多想,就把人从桌上拖起来直接去堵他的嘴,因而动作太大,也没有控制好力道,牙齿磕到了他的嘴唇上。淡淡的铁锈味道晕开来,便将微甜的酒香和清隽的玉兰花香险些再度在我脑中蒸腾起来的雾气盖过了。我于是有些慌忙地松了手。

上海因为笑声突然被堵回去,有点儿岔了气,我一放开他他就开始咳嗽,在桌上胡乱抓过我没喝完的酒杯,一口灌进嗓子里方止住。

为防止他顺手把杯子拍我脸上,我向后退了一步才有些心虚地问道:“没事儿吧?”

上海倒是没有揍我的意思,他用拇指蹭掉自己下唇上渗出的一点儿血,之后也只是看了我一眼,说:“你报复心太强,这不好。”随即就站起身来,直径向房门走去了。走到门边,才冲依然愣在原地的我扔来一句:“走啊,回了。”

 

跟着上海走出那家旅店时,日光已近西沉。他真是喝醉了,几次抬手作势要整理领带,都抓空了,也还没想起自己今天是穿长衫出门的。街上人很多,几乎是相互蹭着走路,我犹豫要不要去扶他,却看他步伐很稳当,一点儿也没有摇晃,就只紧跟在他旁边。

挤进戏台边的人群里给了钱出来,上海朝住所的小楼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我以为他醉酒迷了方向,拽住他问他去干什么。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对我说“听。”

四周人声纷乱,我不明所以,刚要发问,就听见江边英人建的钟楼响了。两人沉默到那声音歇下,上海不知从哪里摸出他来时买的那张香槟票,对我解释说:“要开奖了。”

我也把他塞给我的那张纸找了出来,跟着他往开奖的地方走。

我们这类人买这种东西其实有作弊之嫌,发生在自家地盘上的耦合,我们如果想,应当是能够猜到,所以我很少在自己家掺和这些赌运的事。但上海喜欢试运气,他好像也不真心在意结果,大概只是对琢磨不透的时运一直不减好奇,似乎他能从这些过程中体验到一些非常。当然他从没就此同我细说过什么,甚至可能也没同任何人说,只是自己执着。我也因此对当中的原因一直不甚明了。

 

我们从一条小巷里拐出去,沿江走了不太久,就看到了开奖的地方,上海停下朝那边望一眼,忽然原路折返,一边将自己手上的香槟票卷进零钞里,向路边的叫卖晚报的孩子买了报纸。

我在一旁看得实在不懂,忍不住追上几步,问他:“怎么个意思,中是没中?”

他看都不看我,只顾走,说:“我不晓得,我没看号。”

“你没看号?那你给那个孩子干什么?”

“忽然缺了兴致,就当一份运气送人了。”

“你是觉得自己运气好,所以送人?”

“不是,运气送出去就是他的了,好不好与我无关。”

“那你……”

“我家的孩子运气都好的,而且他们都知道……他们选了我,我就想、也能,让他们知道……”上海在前一步的位置,忽然转过头来对我笑道:“不管我运气如何,要把他们变作幸运儿。”

上海说这话时的笑只比他平日里带在脸上的那种稍明显一点,然而确乎是我此前不曾见过的表情——唇角和眼角都向上提,同他的面貌很相宜……也许是过于合宜了,以至我眼中那一瞬看到的整个江岸,包括天边的红霞和往来的人群,都变作以他为中心落笔绘作的一轴横卷,顺着相映的水天向两旁延展开去……

这并不是我记忆里唯一一副这样的图景,只是此前的图画中,能站在中央的从来只有过一个人——我曾以为会一直只有那一个人。

终于,我想:连我这样自认死心眼儿的人,到底也要与这日新月异的世道一同变化了……?

 

注释:

*这里需要说明一下,北洋时期都城是北京,京爷仍是政权争夺的中心,但北洋系的实力——军队、实业之类的,大部分在天津,后来由于政客登台前、下野后多半居天津蓄势,天津也成为北洋人脉的重要结点。这么一来,关于那时这俩的关系可以有两解,一是北京虽是国都但实力不济,已经被架空了;二是他作为首都仍然当权,天津是他的力量。这里只是为文服务,选择了前者。

①虽然应该都能猜到,我还是废话一下,京爷这里说的是宁哥。具体指太平天guo和辛亥两次,北伐和策动起义津都出力拦下了。当然两次都是一堆人在打的,不过宁哥先是天京,后又是临时政fu所在地,算是头儿,所以这我在这里就冒昧地这么写了。

②参与东南互保中不少人都有过借此机会废掉慈禧政fu,拥立李鸿章(或别的什么人)做总统,稳住东南,划江而治,后再图北伐光复的打算。当然,这种等同谋逆的计划是不可能写进条约里予人口实,或者让歪果仁掌握的。它只出现在一些回忆录当中。不过后来北方没有长期失陷,回京后的朝廷大概也知道了东南各省曾有过这个想法,然一来苦于没有证据,二来那时的朝廷已无力追究,经济上也要依靠东南,事情也就从未在明面儿上处理过。

③歪果仁最早在沪少家放电影是1985年,沪少家自己拍出来的电影面世则是在1913年,期间陆续有了一些歪果仁在沪开影院和拍电影,在戏台子剧院遍布的沪少家,这种相近又新奇的娱乐形式,流行起来可以说是十分迅速的。

④港沪间的电报线是亚瑟他们家私自接通的,由于没有受到地方上的认可,在沪少家的这一头长时间不许上岸,就接在一条船里默默漂在黄浦江上好多年。

⑤当时流行的一种彩票。

⑥就是专门谈情说爱419的旅馆。

⑦海关总税务司在上海的那段时间,摊派到各省的赔款,收上来以后都先寄到上海,还款,然后向清廷报账。

⑧江南自古重税之地,明清两代都是既要交钱、还要交粮,位于江南五府之内的上海县甚至为此曾出现过逃户现象。

⑨纯属胡诌,没有格律,望文生义即可……“津”字两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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