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 背景补档•1912年元旦,他们可能在干什么?

京爷觉得自己好像比前几年变矮了,但是城既已显为人身,就该和寻常人一样生长。虽说兴盛的去处长成得快,闭塞的所在困于幼小,而衰落的地方则会显憔悴老朽,这道理他眼见了不少实例,可人长成后还会往回缩的故事,他此前可从未听说。

但如果自己没有变矮,眼下的情况又当作何解呢?是这椅子放的位置离着大柜太远了么——

今年开春的时候,京爷亲手将一套衣服连着专门配的红木衣架子,一起收到卧房里的顶箱大柜上。京师的宅邸气派宽敞,卧房的举架也比一般的房间要高,因而房间里顶天立地的大柜,高处的开门,要摞上一副桌凳才能恰好够着。然而一个夏秋过去,桌凳还是原来那副桌凳,柜子也还是原来那个柜子,京爷如今伸出一只手去,却只能刚够到衣边儿了。*

这套年初一进宫拜年时穿的朝服,是京爷最好的一套官服,倒不是说最好看或是他最喜欢,但却是做工最考究、最显庄重,也是最贵的一身。所以除了正月初一,京爷从不在其余场合或时间穿这衣服。每年入冬时这衣服都被拿出来通风祛潮,预备过年时穿上一天;开春再一整套洗净叠好,收进柜子里。

当然,即使每年只穿一天,这身衣服原本也是隔上几年就要新做的,无奈近些年年成不好,京城手边的这一套,算到今年,已连续穿了十二个新年了。

现在京爷觉得有些烦躁,不是为着南方成立了民国,也不是为着江宁又要做帝都,只是为着自己,在不知道什么时候,为着这种好像是变得矮了的错觉。他不耐烦地咂了下嘴,一手扒住柜顶,踮脚,另一手捏住衣边儿,把衣服拽出来。原本简单的动作,却因为收脚时没稳住向后一步退,踩了空,随即连衣裳带衣架和着帽子板凳,叮铃哐啷地一起滚下桌去了。

衣裳帽子都是布料皮革,摔不坏,打在身上也不疼,结实的木质衣架和板凳就是另一回事了。京爷滚在地上好一阵,好容易确认自己没有摔坏脑子,才伸手去把砸在腿上的板凳移开。

“燕哥,没事儿吧?”正准备扶着桌腿站起身,京爷听见从屋外闯进来一个人,两三步跑到他跟前,很快将他从衣服里搀起来。

“这一大清早的,天还没大亮呢,您真是会折腾……”天津一身新军的装束穿得板板正正,一看也是早起了。他看了一眼地上落得衣服,立刻一边念着“坏了坏了,这个金贵着嘞,如今都找不到人新做了。”一边过去捡起来叠好,铺到桌上。

“你还没走?”京爷没去管那套金贵的衣服,只是掸掸自己身上的褂子,从对方进来时没关上的门里往外看上一眼,目光落在供暂住的厢房门上,滞了片刻才收回来。

“昨儿不是说了么,这几天我可能都在这儿住了。总督大人有消息说是革ming党也要占京城咧,我负责保护您的安全……倒是今年怎么这么早,就把这一身儿搬出来了?”

“西洋的历法里这不是新年了么,我就想起隔着咱的年,也不远了……只是不知道这身儿衣裳今年还用不用得上了。”

京爷说话时还望着门外,天津应答时也没转身:

“哪儿的话。议和的事情还没准儿呢。打仗,他们哪是那块料,到时候兴许还是立宪。就是真共和,我们也占着优。”天津声音里没一点犹豫,干脆爽朗,他把凳子搬到桌上摆好,转过头来看着锁眉立在那儿的北京,问:“还有什么要拿的东西么,我都给拿下来。”

“还有一件斗篷,两串朝珠……你扶着凳子,我自己来。”京爷说着上前两步走回到桌边。

“别啊,这到时候仗没真打,您倒在自个儿屋里先摔坏了。刚刚那一下,我在门外头听着都觉得疼,这再来一下儿怕是……”天津憋着笑,稳了稳凳子就爬了上去。

京爷站在一旁看着,刚想说你还不如我高呢,斗篷在顶里面,你够不到的,然而尚未出声,他就看见天津轻巧地跳起一小截,又稳当地落下,三样东西都已拿在手上了。

“燕哥,接一下儿。”

北京愣愣地伸手,抬头正瞧见对方看着他笑。这个从前淘得没边儿的小卫兵,什么时候起已经能让自己从这么仰着头看他了呢?京城思索着,眉头蹙得更紧了,那一句从不曾说过的谢,今天也卡在喉咙里,没能发出声来。

 

“恭喜啊,现在你变了帝都跟前人,不用再羡慕北边那一个了。”广州将茶杯举到上海跟前,做一个敬酒的姿势。今天革ming各省代表齐聚南京,现正等着江宁参加完就职礼归来会谈。屋里三五一群,人声乱纷纷的,广州讲话的声音不用压低,也只刚够听到。

“快别拿我取笑。现在谈判不成,前线又紧张了。前些时为起义差点丢了性命的人,还装出一副轻松样子。”上海牵牵嘴角,好似想笑又未笑出来,随即问广州道:“你恢复得怎样?”

广州放下茶杯,撩起袖子,露出右边小臂上一道伤,说:“写字还有些不便,别的倒不要紧了。”

上海目光投向那伤口,虽然结痂了,还是有些骇人,他看着,一时皱起眉,不再言语。

“今天没看到首义君,去哪里了?”广州放下袖子,问道。

“那边,他派人来的,说是家里仗未打完,自己走不开。”上海喝一口茶,像是犹豫了一下,又说,“我觉得大概跟他前一段和我为开会的事争过,也有些关系。他可能不是太想看见我。”

广州没有接下这个话题,又提了另一个:“洋人也一个没来?”

“钱都借不到,莫说人了。投机政zhi,他们从来只等快分输赢了才下注。”上海从衣兜里摸出一叠纸来,拿给广州看,“这几天说是通讯不稳,我接连往天津拍了几天电报都不知拍到哪里去了,东北那边更好,连报纸都过不去。倒是这些东西,从来没耽误过。”

广州接过去,发现全是各地催饷的信件,数额都不小,脸上的表情也凝重起来,就听见上海继续说,“杂税取消了,正税收不上,军饷是个大窟窿,靠着各地商会那点捐款,根本填不满。穗先生,你那边在海外的募捐,可有着落?”

“总要些时日。”把一打信件递还上海,广州的视线在屋里扫了一圈,找到香山,招手示意他过来。

上海顺着他招手的方向望过去,恰好看见南海和顺德中间站着香港,惊诧的望向广州说:“你怎么把他偷出来的?英国居然放人了?”

“没有,我用了点小手段,不能叫偷。”

“不能出事的吧?”

“出来几天而已,他又不是囚犯,你别瞎操心了。”

 

冬天的天色在五六点钟就逐渐暗下来,南京终于出现在会场时,屋外不知什么人正在放着鞭炮,噼里啪啦的炸响声却被屋里一下热烈起来的人声盖过了。他被迅速迎进自己一群江浙同乡的包围之中,脸上的笑意将进门前的严肃和疲惫掩去了。

“绍兴,你想站在苏州旁边就站过去好了,我们知道你追不上她这么多年,早已不想再取笑你了。”

“你当上都城就觉得自己了不得了,不过比我晚生些年,少五十步笑一百步了。”

听到进门处传来的哄笑声,聚在屋角研究账单的一丛人也抬头向门口望去。上海看着自己的一群哥哥姐姐,不禁无奈摇头,他实在理解不了一个年岁比他都大的笑话,为什么他们总是讲不腻。

“阿申,我从以前就一直好奇,你们江浙两省的男人,是不是都喜欢过苏州。”广州忽然凑过来问道。

“不要‘男’这个字,或许更确切些。”上海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笑得无比恳切。一旁的宁波踹一脚他的凳子,语气严肃地说,“别跟不知情的人胡说八道,要传成真的了,你苏阿姊好收拾你。”

“顽笑话么,穗先生听得出的。是吧,穗先生?”上海对着广州眨眨眼睛,换来广州没忍住笑出声:“我倒挺想看你苏姐收拾你。”

 

*之前发得时候似乎引起了一点小误会,这里解释一下:北京并没有真地变矮。各位如果有往高处放东西的经验应该不难理解,勉强放到高处去的东西,为防止掉下来,放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往里头推一下,劲儿用大了,再想拿下来时就有可能会够不着。辛亥那个新年里,京爷正在烦,又有一点可能失势的自我怀疑,所以他够不到衣服会觉得自己变矮了……错觉而已,都是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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