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 【天津篇】第九章 重振(1901-1907)

朝廷的“不多时”,后被证明是很不靠谱的。我被准许在城内“自由行动”竟是在转过年来的七月里——由海入京各路上的炮台都被按约拆尽之后。那以后不久,联军便从北京城里陆续退了出来,复又聚集到我这里,也有些回去到停在大沽口的军舰上住了。

我逐渐了解到,那些洋人不少以“将北部中国从拳乱中救出”的解放者自居,竟然同回到北京的清廷,搞起什么友谊、辞谢的笑话来。然而关于我归属的议价,却至于不松懈地又谈了差不多一年时间,才终于松口将我从都统衙门管辖内重又放归直隶了。

具体的办法,是两边“一致同意”将我家架成“友好的联络”之桥。于是归家当日,直隶省府便由保定哥家,完全迁到我家,总督大人由京到任,衙门也动了地方。几日后保定哥上我家来办交割,我靠着门框看他把两边的档案合在一处,归拢到我家新辟衙门的架子上,心里知道应当要去帮他,脚下却怎么也挪不动步。

 

也许是现图“友好”功用的我家,不再合适杵着一座曾在“灭洋”变乱中牵涉颇深的学堂之故,直省复建起来的新式军校,与旧军练训处统并,改名挪去了保定哥家①,他那天便穿着一身新成立军校的生员着装,看来依旧是威风凛凛,一如我初见他时那样——

第一次见到保定哥是在给我赐名的那个皇帝的登基大典上,燕王做了皇帝,燕哥重又当上帝都。保定哥屏卫京师有功,新晋府城,虽还不是省城,典礼上却能以戍卫要职,站在燕哥身后了。

我当时从一个转运港口新建卫,规矩不懂,胆子却大,典礼散后竟未出皇城,从队伍里溜出来,在尚未修建完成的宫殿里好奇地到处看。结果迷了路,又怕守卫发现,只能一个人在迷宫一般的厅台回廊里着急忙慌地瞎跑,却在一个转弯处一头撞进正巡逻的保定哥怀里。

那时候我人还没他半个高,脑门儿正磕在他腹部的护甲片上,疼得眼泪立即就在眼眶里打转。保定哥给我从地上捞起来,抱到和他脸对脸的高度,郑重地问我道:“你是新建的卫城?”

我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眼里噙着泪花,愣愣地点头。

他见我点头,语气忽然严厉起来,说:“那么不许哭,眼泪憋回去!姑娘家似的,以后怎么守卫京师?”

我当时大概是被吓得,使劲儿忍着真就没哭出来,他随即便看着我笑了,说:“这才像回事。”之后甚至还腾出一只手帮我揉揉撞疼的脑门儿,一直将我抱出宫去……大概就是从那天开始,我记得他的样子,始终便是我泪眼朦胧中仰头看到的——典礼用的军装,没有头盔,发髻束得高高的,布铠崭新,铁甲锃光发亮……

其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跟他学着怎样当卫城。说实话,学着当卫城,地位提升了,能得到不少好处,但日子过得肯定是没有做渡口跑买卖时快活的。要接受当兵的训练,得维护京城的面子,最关键是盯着你的人多了,一闯祸就被抓住。

所以头几百年里,我曾经最怕听到的一句问话便是:你知道这事情做出去什么后果?你负得起这个责么?——每次京城生气掀屋顶儿的时候,总有人对我这么说。

每当这种时候,我最指靠的上的就是保定哥,尤其他当了省城以后,总能帮我把逼到临头我负不起的所有责任,换成我抗得住的一顿好揍。于是在这种看似暴力的荫蔽之下,我逐渐长成了直隶最皮也最皮实的一座城。所以,哪怕后来被提到能和他并肩的省城位置,一旦遇着真棘手的事,我还是会下意识的先扭头看站在身旁的保定哥。尽管到后来,他能想到的办法有时已不如我多了……

然而现今省城独剩了我一个,这种好事儿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更让我不知所措是现在的景况,自己屏卫京师不利,且失陷两年有余,好不容易被放回来,又被架到了华洋之间这般尴尬的位置上。这种顾虑我不愿对京城提,或者说,我自觉没脸再去给他添堵了。于是犹豫了半日后,我终于还是憋不住问了眼前的保定哥。

让我倍觉轻松的是,他似乎丝毫没介意这话题里暗含自己被撤职的意思,只是问我道:“你知道什么叫‘京师屏障’?”

我当时觉得这活儿我干了这么久应该是知道,但看他格外郑重,又没敢接话,只请他继续说。

“路上的屏障好比海岛的堤岸,风浪从哪边来,堤岸便要向哪边立,方能有功效。”他这样回答道。

这话仿佛在我心中描出一幅前所未见的景象:我以前映像中的京师,是华夏的脊干,四通八达的官马大道如同经脉,带动全天下随他运转。而今顺这句话想去,我眼里的京城却忽然变作海风中一座孤岛,狂风巨浪自四面八方来,将他的土石深基啃下一块又一块……

那场景太过骇人,我赶紧阻断自己的思路,不敢再往下想,幸而保定哥这时又接着说道:“以前朝廷防着自己人,我是京南屏障;现在终于换作你,是知道要提防外人了,这是好事。”

我听完这话,心境稍微明朗起来,算是想通了自己的职任和他的坦然。但开埠这些年触及不少虚虚实实,我心里也明白事实绝不会如这个从生来忠诚至今的卫士所理解的这般磊落。但再往深处的事就与我无干了,我也没有必要想得更多。

 

“燕哥,您觉着仿行宪政的事,什么时候能正式施行?”做了直隶唯一的省府之后,我与京城的接触比之前更多起来,除了如前一般的政务往来,还有最重要的一项缘由,就是筹备立宪。

作为大清国迄今最下决心的一项救亡图存之举,京师附近与外洋接触最多的我,似乎被一致目为在这之中当起重要作用的人。为此,燕哥甚至专程来了一趟我家,把他此前一直因各种原因而不愿亲就的租界、工厂、学堂、医院乃至教堂都看了一个遍。还在每天退朝之后都去京师大学堂听课,做笔记,现已记了好几个本儿了。

然而说得是前所未有的热闹,立宪之事真正施行的举措,算到目前,还不如洋务办得勤快的那几年更多,对此,我不免有些沉不住气。

“你着什么急?你家总督大人手眼通天,朝廷的主意有什么要紧,什么事情他想做不也就做了。”北京在屋里不紧不慢地回答。

自打从西安府回来以后,他的性格就变得比以前古怪了:来洋人管制下的天津城里看我时,他欲言又止;陪他参观租界区时候,他哦哦嗯嗯。不管什么时候看到他,他永远在若有所思,在不置可否,在犹犹豫豫,在莫名其妙地做些好像合理却又似是而非的事情。就拿他记的那几本笔记来说,所有的都长成一个样子:正着翻是四书五经、孔孟伦常;倒着翻是西学宪政、民权议会;正中还抄着两句诗——“何阖而晦?何开而明?角宿未旦,曜灵安藏?②”我问他为什么要把完全两样的东西往一个本儿上记,他告诉我这叫“体用不分家。”现今世道上魉魅横行,我这样年轻的可以犯浑,他是都城,不能随便让西洋人带着跑了,这样哪天要是家国世界都毁坏了,他还有这正道理能带着全家摸回大道上去。

我当时听着心里很不对味儿,一来为自己多年改进的努力被他概括为“犯浑”而有些委屈,二来也觉得他未免有些过于自负了。但他是都城,这样想兴许也没什么大错。虽然看着有点儿神神叨叨的,但比起以前我一提西洋、南方他就不胜其烦那会儿,似乎还是好多了。

 

再说我家现在的总督,可算是个手段颇高的人物,朝里朝外,保守革新诸派,都肯买他的账;实业兴建、整备练兵,也能得到洋人看中称赞。可除此而外,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我却不知如何说起,至少在我的常识里,能在所有方面讨到好且不留下话柄,这比起本事,倒更说明一个人的危险。

然而危险归危险,由于他握有实权、令出能行,在朝廷立宪的干雷里,我跟着他,算是比其他的地方多捞着了些雨丝儿。当然,这也和我现在成了北方的第一港有关。如今家里除了军队、厂矿、运输、买卖,连着新起的金融汇兑,借着京城的近水楼台和洋商的势力,也办得风生水起了。

说起这个来,上海还曾取笑过我,说是我给京城当了这么多年的管家媳妇,终于有了正经名分,现在要拿出母仪天下的威风来了。我只说他是听多了他苏姐姐家儿女情长的评弹,不跟他一般见识。

毕竟这家伙一天到晚的也神经得很,对立宪的事情,他面上像是很热心,偶尔却又透露出些不以为然的意思。前些年家里还闹出诽谤当朝的大事来,逼得朝廷下令去租界里抓人。③我不知道他同那些开报馆、办讲演的乱党之间有没什么牵连,也懒得去管。偶尔听他对我说两句什么共和之类的东西,似乎也不像十分执着,看我听不进,话就又绕开去了。我们俩现在算是混得熟了,然而作为他的蚌友,想要搞清楚他脑中转的什么筋,也依然还是不易。

 

至于和北京的关系,我自己确实也想过。这件事我以前一直刻意地糊涂着,觉得反正自己想不清,想清了也没有好处,又何苦平白给自己找麻烦。尤其几十年前那件事发生以后,我心里有些感情不受管束地变得清晰起来,唬得我越发不敢乱想了。

可是庚子一役后京城起了变化,却又是不争的事实:现在好像但凡涉及西学实业之类的事,几乎我说什么他都觉得有理,买卖我想如何做,他也基本不拦。这难免让我产生一种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在变化的……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对于京城的这些转变,我一直非常困惑。甚至曾为此旁敲侧击地向广州打听,得到的答案只是:“你现是北方第一港了,他早晚自然要倚重你嘛,就像苏浙长江的各位倚重阿申一样。以前可能抹不开面子,忽然想通了也未可知。被捧着相反不高兴,你还真是个奇怪的人。”

广州的话不是没道理,谁也不是生来贱命的,被看重的感觉我当然也喜欢。但我心里总觉燕哥对我,同苏浙对上海,绝对是不一样的——苏浙的老城们对沪,给我的映像,像是家族尊长对待成器后辈的,新任的当家年轻有为,老辈们一面欣慰、提携,一面支持、倚靠,偶尔背后编排两句,也无伤大雅。

这种感觉很自然,就像是我从直隶其他兄姊那里感受到的一样。然而北京,和他们哪怕是做同样的事,给我的感觉,却总有分别。

或者说,我的确能感到他费心想要挤进和直隶其他人一样的队伍中去,却没成功,中途又岔进另一条路上去了。

当然我从未把这些想法向京城本人提起。说了估计也没用,他那儿准保早预备了一堆“人都是要变的”之类的空泛道理等着我。论正经说理,我一向自知同他相比没有胜算。

有时不知怎么,我想起三十多年前那天晚上的事情——虽然类似的事那之后至今再没发生过——却总觉着它和现今的情况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或许北京真是如他所说的被折腾坏了,他现想照着直隶诸城的样子,再把自己修好来,可是他比船坞里锻钢板的大机器还要更复杂,所以一直没能成功……又或者这一切不过是我的错觉,他的所想所做都和直隶的其他城市没有实质的区别,我会这么想只是因为我自己,我在期待着……究竟是什么呢?

 

注释:

①北洋武备学堂是中国近代第一所成规模的新式军校,庚子事变中毁于战祸,后与直隶原有的旧式练兵处合并,复建为保定陆军军官学校,阿蓝北伐前夕,很多毕业生受新思潮影响,入黄埔军校进修或任教职,于北伐之中坚力量中贡献颇多。

②出自屈原《天问》,大意是:神马东东关上以后天就黑了捏?然后神马打开以后天又会亮捏?在角宿(东方七宿之首)还没亮起来之前,太阳公公又藏在哪里捏?【感兴趣的同学请戳原文和正版注释】

③指《苏报》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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