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 【天津篇】第六章 新世界(1888)

“今儿这么大场面怎么不见邢台大哥?”

“他去晋南进货了,估计是想等个好价钱,没赶回来。”

“怎么还在晋南?你回去跟他说一声,别老在那儿耗着,价钱差不多就收货,再有两个月河港该封冻了,到时候皮子收上来赶不及鞣,货发不出去,亏得还大。”

“我说他也得听啊。放心吧,我俩手艺都好,误不了……”

辛集话音未落,就是“啪、啪”两声闷响,有人对着我们后背一人敲了一下,下手那个狠,我不用回头就知道肯定是站在后排的北京拿着他的大折扇。果然,紧接着就传来北京压低的声音:

“你们俩那点买卖典礼之后再谈,现在都给我闭嘴站好了。上头讲着话呢,一点儿规矩都没有。”

我故意把手伸到背后揉了揉被打的地方,顺便冲一边吓得不敢动的辛集挤了挤眼睛……结果又换来北京一扇子,直接打在手背上,疼得我立刻把手收了回来,脸上还得忍着不能有太明显的表情——我倒不是怕北京,只是作为今天典礼的主角儿之一,我站在人群里最显眼的几个位置上,时不时还有朝廷要员往我这儿看上两眼。

幸好还有唐山,作为铁路通车典礼的另一端,他半大孩子模样,长得又好,自然比我更招朝廷里的老人们喜欢。且以这孩子近几年的成长速度,能和他相比的城镇,莫说直隶,全国也没有几座,让他撑着场面,那些个原本嚷嚷着修铁路坏风水的老顽固们,嘴也能闭得紧些。所以在仪式上站最中间,全程被无数双眼睛盯着看,不能乱说乱动的这份儿罪,也就由他替我受了。

 

典礼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我本不是太当一回事,可好的是几乎把全直隶的城镇都聚到了一处,又正赶上河港封冻前最忙的时候,我可以趁此把要找的人一并都找了,能节省下很多时间。

但我最近要联络的人实在是太多了,现在不让讲话,典礼若是散得晚,时间恐怕来不及。可纵使心里急得直想挠墙,北京站在我背后盯着,我也只能耐下心一边想着要做的事,一边拿眼角的余光瞄着我要找的人都站在哪儿,以便散了场能尽快行动。

然而大概是懂得办铁路的诸位,心里多少是欣赏效率的,典礼并没我想的那么冗长无趣,大家很快便能各自活动了。

唐山刚一脱离官员们的围困,就迅速朝我这边奔过来,直接撞进我怀里,我往后连退几步才算是接稳了他。这孩子比上次见又长高半个头,也沉了不少,我抱起他来已经觉得有些吃力了:

“你轻着点,跑什么,以为自己还是十年前呢。”我一边抱怨着,一边腾出一只手整整他撞歪的帽子。

他搂着我的脖子在我怀里坐稳,问:“津哥,铁路通了,你是不是就不亲自来我家运煤了?”

“本来也不是我运,是驴运。现在改了火车了,可给它们省了力气,能专心拉磨了。”我抱着唐山去找张家口,后者正在角落和绥远①讲话。

可还没走到他俩跟前,我就被北京拦住了。他把唐山从我怀里拎过去,放在地上。塞给他一串不知从哪儿变出来的糖堆儿,想把他打发走。不过他显然低估了唐山的见识,这孩子可不是一般人,穿开裆裤的时候见到洋人都从没被吓哭过,哪可能被一串蘸了糖的山楂轻易打发。唐山看看北京又看看我,考虑了一会儿,而后很认真地问北京说:“京爷,您有重要的事儿要找津哥?”

“是啊。”北京回答。

“那我把他借您一刻钟,您要快点儿讲。”唐山神情郑重。

北京愣了一会儿,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他把自己的白玉扇坠扯下来塞进唐山手里,说:“我管你借一下午,多的不用找了。”

唐山看着那扇坠儿一时有些发懵,我连忙蹲下来替他把扇坠儿揣进他怀里,装着神秘兮兮地凑在他耳朵边上说:“你这回赚大了,趁燕哥没后悔呢,快跑!”

唐山看样子似乎还是没完全明白怎么回事,但他大概觉得我不像在逗他,就赶忙一溜烟跑去塘沽那儿了,临走居然还不忘记把北京给的那个糖堆儿塞还给他。给北京笑得一口气差点儿没上来。

 

“你有什么重要的事?快着点儿的。”我看唐山跑远了,装作严肃地催促北京:“你笑这会儿可值好几两银子呢。”

北京好容易才止住笑,看我的神情立刻一改刚才对着唐山时的慈爱兄长模样,说道:“你小子最近可不大像话啊,买卖做得上瘾一样,成天不是往南跑就是往西,我找你一回还得让通州②拍电报。”

北京这话乍一听好像并不很严厉,然而不白守着他这么多年,我立刻能听得出他语气背后暗含实实在在的不满。但是以我的经验,越是这样时候,越不能戳破这层面子上的和气,不然我只要递过去半根干柴,他立刻能把火苗子烧到房顶上。面对这种状况,保定哥九成会牺牲自己顺着他;我则认为保命要紧,为此宁可憋着他。

当然憋着他也是有风险的,如果他实在生气就得炸了,那个后果更严重,不仅我死无全尸,说不定还会殃及无辜。但是,绝大多数时候这险值得一冒,因为北京太要脸面,让他主动发火难于登天。

我于是借着刚才的话题打哈哈,演出一脸欠揍的嘚瑟劲儿说:“我也是没办法,这不最近人气儿忽然高起来了么。现在直隶、东北、西北各地,都从我这儿往南方和外洋走货,再过些个日子,怕是要比京师还受欢迎了,我也正愁不知怎么办好。”

北京的表情看起来像是一窝让棉被捂熄的火,着不起来,又冷不下去,只好往外冒烟,再说话时语气里甚至能嗅出一股少见的酸味儿来,他说:“人气儿高的不是你,是外洋的鲜货和挣到手的银子。”

“那也没什么不好啊。”我乐呵呵地看着北京,心里觉得自己总算是安全了:“能带着大家赚钱长见识,也得算我大功一件不是?”

北京正要说什么,忽然止住了,目光越过我,盯着我身后稍高一点的位置笑起来,我心下觉得不好,刚想转头往后看看,就有人一下扭住我的胳膊,作势要把我扛到肩上。我赶紧将身体向后倒,一边稳住自己一边有意大声地喊起来:“好汉饶命,有话好说!”

身后不出我所料地传来保定哥的声音:“你小子现在长本事了,说话没大没小的,耍起嘴皮子来也不知道看人了?”

北京跟着起哄:“他说话一向没大没小的,你在才好点儿。”

我心说这落井下石的嘿,刚给自己渡过一劫我多不容易啊。但胳膊攥在人手里我也没什么胆子再胡说八道,只得告饶说:“您手下留情,把我掰折了就没法儿给您往南方卖酱菜、往关外运棉花了……”

“哟,这还威胁上我了?”

“不敢不敢,我的意思是您留我条命还有些用处。”

保定不像北京,他脾气直,顺着他绝对比拗着讨巧,我从小就学会在他动真格之前自行收敛得服服帖帖的。而且他也绝对不会真下狠手,就像现在,抓着我的手劲儿是大,但实际上并不怎么疼。

果然我这一求饶,保定就撒手了。北京一直在旁边憋着笑,这会儿才恢复了原来的表情,说话的习惯也回到往常的样子,不再带着什么弦外之音,我不禁暗自松了一口气。

 

“正事儿,你家前些个月不是地动了么?没发疫病吧?要不要我问太医院的讨个方子?先预备着,以防万一。”北京问。

“今年到是没什么大事,可能这几年水火轮番地来,家里人都给折腾皮实了吧。”我应道,想了想几月前的情景,惊讶地发现自己竟有些忘了,看来人一忙起来真是一年当着几年在过……“之前租界里西洋医馆的大夫,还给做了个什么计算,给我讲我也没全听懂,总之说是近期不大可能再发什么病的。”

北京“哦”了一声,算作回答。不知怎的,我总觉得他今天的情绪像是不大好,可要说就因为我呛了他两句,我想无论如何也不至于。但让我再找到个什么旁的缘由,我又一时想不出。就想要么先把买卖搁上半日,拖上他出去走走,能把话说开是最好,便提议道:

“年初新买的舰船,现就停在大沽口。您二位下午要是空着,要不要跟我去看看?”

“我就不去了,家里还有事要往回赶,再说年初船到时也看过了。”保定哥虽然自己表示要回,但好像也看出北京不对来,就好心地替我怂恿他道:“那铁甲的兵船的确气派的,水师筹建以来,您好像也没专门去瞧过,正好这次来了,就跟津子去看看吧。”

北京一时没有应答,看样子似乎在犹豫什么,我于是顺着保定哥的话想再加一把力,就说:“我在那边兵营里,还有个交好的德国教习,见闻广博。之前我想进水师学堂旁听,总督大人没让,说我胡闹,我就去请他上家里给我讲课。最近正说到普鲁士统一德意志,和东周列国一样,讲得那叫一个精彩,赶听堂会也差不多少了,你不跟着一块儿去听听?这个时间过去还能赶着天黑前……”

“不去了。”北京忽然打断我说,那语气倒不像是不高兴,却让人觉得他好像一下子很累了,不再想搭理我们,“我也忙着呢,遛弯儿的事情就先放一放吧,有事儿找我就跟通州说。先回了。”

“您花了一下午的银子,这就走了?”我追着他的背影喊道。

“那小玩意儿是我送唐山的,跟你没什么关系。”北京头也不回地冲我们摆摆手,“你就是陪睡也值不上那个价儿。”

 

北京走后,我跟保定面面相觑,谁也没明白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隐约觉得自己可能是说错了什么话,但左思右想也没想出个究竟来,便又觉得自己是多心了。

结果一来二去,那天想做的买卖一件也没做成……

 

注释:

①呼和浩特。

②津家设电报局之后,很快接通了到各口岸的电线,但是据说是由于担心破坏帝都风水的缘故,往北京去的电报线长时间只到通州,再由通州转邮务进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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