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 【天津篇】第五章 人与城(1884)

换好西服,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做了好几个鬼脸,才去找上海。西服这东西,开埠以后我也找人做过几套,但由于觉着太硬、太密实,闷得慌,总是不爱穿它,出门自然也不会带着。

上海的身形比我还略瘦一些,他的衣服穿在我身上更加显得紧,我无论怎么调整,都还是觉得不大对劲。我想起之前在裁缝铺里看见过真正的西洋人穿西服,一副很自在享受的样子,也不像是装出来的。只能感叹习惯这东西真是可怕。

 

进到上海的房间,他已经收拾停当了。看见我,他也没做什么评价,只皱着眉头绕着我看了一圈,最后也不知是满意了还是放弃了,找了根领带递给我,就去整理他要带出门的东西。

我往他那边望了望,看见他正在一堆账本里翻来翻去,似乎下午并不打算一起去剧院,这让我一下觉得有点不安——虽然按照“引见”的面意,这似乎也没什么不对,可一想到要和一个傲慢且不熟悉的外国女人单独呆上一下午,我还是很希望自己理解有误。

我犹豫着该怎么向上海询问这件事方不显得丢人,一走神,手上的动作就慢了下来,他那边东西都找齐了,我却还没系好领带。①他收拾好东西后朝我这边看了一眼,大概是嫌我太慢,就放下手里的东西,过来帮我打领带。

上海身上有一种很淡的香味,只有靠得像这么近的时候才能闻得到。我起先曾以为他和西洋人一样搽香水,或者像北京和江宁那样爱在屋子里熏香,后来发现都不是,那是玉兰花的味道,他总放在上衣口袋里的。那味道让我分了一下神,想起来自己要说的话时,也就没顾上绕圈子,直愣愣地问道:“你下午不一起去?”

上海抬眼看了看我,没忍住笑出声来,说:“你表情不太好么,难不成在担心我把你卖了?”

那笑容原本应是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可由于他带着副眼镜,从我这角度看着正反光,看不清眼神,就衬得他表情阴测测的。

我看着背上一阵盗汗,顺着接道:“那没准儿啊。”半开玩笑地语气莫名地有些发虚。

上海听到这话笑得益发灿烂起来,回答说:“放心,我在商场上信用很好的,不是自家的货,从不随便拿来卖。”

 

然而上海下午果然没和我们同去看剧,他把我和那个法国女人,哦,不对,应该叫巴黎女士,扔在剧院门口,就忙自己的去了。

不过事情的发展倒是没我想得那么糟,虽然巴黎一如既往的傲慢,对上海也是那样,甚至当着我的面对他说:“你变了很多嘛,以前就是个又脏又破的小县城②,现在已经像个绅士了。”可上海好像并不在意,至少我看向他时,他脸上的笑容是纹丝未变的。

除这件事让我有些惊讶之外,这一下午的气氛倒是出乎意料的融洽:大概是第一次不以敌对立场相处的缘故,优雅、热心、正义感之类上海提到过巴黎的优点,我这回基本都体会到了。甚至后来由于熟悉的太快,我一度生出探听一下她和上海是怎样熟识的,现在又是什么样关系的无聊心思,好在最终是忍住了,只是说了我自己的事。

我原以为提到战场的失利,巴黎会不高兴,然而她并没有。相反,她说起自己家里的事儿时,带着一份与前不同的真诚坦然。据她说,从十几年前大乱以来,她家这一段的光景不像之前那么好了,对远东的事务,谣言很多,实际的情况却没多少人真愿意花心思了解。实权派自说自话,意见常不一致,就把事情更搞得复杂。她还跟我介绍了她家正实行的一种叫做共和的制度,大事只有大多数人站在一边,才能见最后分晓。因此,这一下午谈话的结果,也就正和广州上海他们预料的一样——作为城市的我们所能起的作用,在人心杂乱的如今,其实比起掌有实权的个人来,可能还要更加的不如……

 

 “诶,我说,被人叫‘又脏又破的小县城’,感觉如何?”晚上和上海去码头看电灯③的时候,我实在没忍住自己的好奇心。

然而上海听到这话却没在意,别说生气了,他甚至都没移开他仰头注视路灯的视线,脸上的微笑也自然如常,只说:“跟她相比,我或许真就是那样吧。”

相反是我,听他这么说,皱着眉盯着他看了好一阵。他感到我正看他,就回看我,带着些不解的笑问:“你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我当然要不高兴啊,”我最终放弃了去判断他这份坦然里真假各占几成,带上三分不正经的语气绕过自己心里的诧异,说:“你不是我们远东第一美么,我替全远东的人不高兴来着。”

上海笑着摇摇头表示对我的无奈,之后我们谁都没再说话,这样的沉默一直持续到灯亮起来,两人一同回去那栋客栈似的小楼的路上。

 

小楼周围的店铺和住家很多,入夜的时间也还没有完全安静,在这样夜游似的气氛里,我思维广泛的游荡了一圈,忽然想起早上那包药粉的事情来,就问上海说:

“削弱作为城的感应,是什么感觉?”

我这话题起得突兀,他愣了一下才回答道:“大概,是更加接近真的人的感觉吧……”

“说得就好像你知道真正人都什么感觉一样。”我不满于这种和没说一样的答案,又察觉到他的回答中带着的一丝躲闪,更让我有些在意,犹豫片刻后,没忍住好奇的接着问到:“方便透露一下你为什么事儿想着去配了这么一副药么?”

可不曾想这话似乎撞在某个枪口上了,上海听后脸上惯常带着的笑都消失了,半天也没接话。我一时不知所措,担心自己捅了篓子,赶忙把说出去的话往回拽:“那个,要实在是不乐意想起来的事就算了,我就嘴欠的,不说话难受,随便这么一问。”

上海听了这句话,总算是重新对我笑了一下,但比起之前的,那笑容明显无力且不自然,说话的语气,也听不出是敷衍或认真:“要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仗都没正经打过几回,在这种年月里,该要烧高香了。会想到做这个,只算是预防罢了。”

我隐隐觉得他没说实话,有鉴于刚才的情形,又不好再直着往下问,就绕了一下,换个方向再试:“我是说,为什么想到要这样?家里人的想法就是我的想法,我的想法也就是他们的,这难道不对?”

这次上海回话了,且一来就是一大段。“依我所见,”他颇认真的边想边说:“你这前一句话虽对,家人的想法太杂,且良莠不齐,也不全都能变成我们的想法;而后一句则全不对,我们的想法虽是为家人想的,却也不能把我们想的直接加进他们脑子里啊。”

上海这番话给我搞乱了,不知怎的,他嘴里说出来分明是清晰的句子,听进我脑子里,却在不知什么地方打了结,怎样也理不清。甚至我想要再问他,思绪在脑际兜转,言辞却难找准着落之处。

正纠结时,上海看我半天没说话,又补了一句道:“这就好比说,你会想要为守卫京师拼命,但未必你家所有人都会这么想。”

这句话真像一炮轰进城门楼里,将我近来时常浮出又不敢深入的什么想法给炸得冒了头,我心里顿时有点儿发慌,赶紧拼命要把那即将现形的妖魔硬往回摁,慌得又向他问道:

“那要换了你呢,你不替他拼命的?”

“你我走的不是一路,我说不清。”上海淡然应道:“我只知道我首先是为组成我的家里人活着的,其余的事情,再要紧,在我这里,至少也要排到他们的性命后面。再说了,即便我把命拼进去,我想要他好的人,就能得着好吗?这么看来,我活着,再不济,至少还能有个后话好讲吧?”

不对,不对,不是这么话说的……上海的道理跟我打小听着长大的,似乎完全冲突了——

我还记得很小时候保定哥做我老师,带我练字,他握着我的手写好的头两个字,就是半张纸那么大的“京师”,他那时还说,说……“你只要先把这个记住了,其他的都可以慢慢再学。”

 

是了,自那时起,我就从未怀疑过自己因为什么而存在,我的生活也从来都搭建在这个支点之上,所以不管发生什么事,这一点对我该是永恒不变的。正因如此,我对北京的感情,他可以不在意;而他对我的态度,我也须不介怀。

如果这个前提都不在了,我也就不在了……吧?

不。不能犹豫的,不能怀疑的,就不该去想!

“我的想法该是他们的想法,如果有人不是,那是他想错了!”我慌不择路地提高声音说道,与其说是辩驳上海,不如说是告诫自己。

心中的不安宁放大了我的情绪,我听见我的声音里带着一股让自己都惊诧的歇斯底里的味道。走在我前头一些的上海,原本好像已经打算上楼回房歇息去了,听到我的话却停住了脚步。他僵在原地一会儿,之后忽然很迅速地回转身来,快步下了楼梯,立时迫到我近前,抓住我的一只胳膊,一把将我拽向他。

等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儿时,嘴唇上的触感④马上惊得我完全没了下一步动作,脑中思绪伴着烧焦的气味乱作一片。

“这么说,你刚才的感觉和想法,也是所有人的想法?”

上海的声音再传来时,是这么一句话。他说话时已经完全放开我了,但人还站在很近的地方。以致我很久才反应过来事情的全部因果次序,赶紧往后退上一步,拉开和他之间的距离——

“你就算为证明你是对的,也不必非用这种办法吧?”空气好似凝固了很长一段时间,打破沉默的依然是我,但我的声音不知为何,听来并不如我想的那么有气势,相反像是一句抱怨。

“抱歉。为城第一条是保境安民;为市所应做是供人所需。只有这件事,我不希望任何人与我争辩。”上海丢下这句话,很快消失在了楼梯上。在我的印象中,这是说话一贯和气的他头一回这么强硬。

 

那天晚上我又在楼梯下站了许久,才慢慢走回自己的房间。头脑里无论新的想法,还是旧有的,全都凝滞原地,丝毫不肯相容……

 

之后我又在上海住了两天多,处理一些买卖上的杂事,但一次都没有再见到上海,走的时候同广州一路,也未见他来送。

虽然通轮船后各港口之间来往较前频繁得多了,大家也都不是闲人,迎来送往很难顾及;甚至到一个地方之后来不及见到主人就离开,也是常有的事。但这次,我还是怀疑自己或许得罪了上海,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看重的事,一旦越界可能很难再达成谅解。

因此,当广州把我的那份点心转交给我时,我的惊讶应该是立刻毫不掩饰地写在了脸上。他显然从我的表情里看出了点什么,带着听不出是关心还是看戏的语气问道:“怎么,你跟阿申……吵架了?”

“嗯。没……不算是……”我支吾着,自己也不知该怎么界定那天发生的事。

“唔……”广州发出一声像是疑惑的低吟,随即忽然又高兴起来,说:“好事嘛,阿申也会跟人吵架的。”

我一脸莫名地看着他,完全理解不了这如何能算作一件好事,不过广州好像并没打算向我解释,他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了告别的话,也不顾我分明是还想问点什么的表示,就把我推进了上船的队伍里。

人潮这东西实在不可忤逆,我很快就随着行人被挤上了甲板,转头再看站在码头岸上挥手的广州已经瞧不大清脸了。

无奈地放弃了从他那知道点什么的想法,我回到船舱里,去拆那包点心,想看包装的油纸上都写了些什么——

这算是上海的一个习惯,我们每次从他家走的时候,他都会送一包糕点让带着在船上吃,有时是酥饼、云片糕之类,有时也会是外洋的东西。但这些并不重要,关键是他会在双层纸包的外层里侧上写字:见面时没想起或没时间说的事儿,可能会有用的消息,重要事情的备忘……多时四五行,少则两三行。有时甚至还会有彩色墨水画的花儿之类的图案装饰在旁边,那大概就纯是他的雅兴了。

我之前觉得他谨慎得有些过头,后来却也习以为常了。每次纸上若是没有什么不能走漏的消息,我就折好夹进书里放起来,到现在家中半个书架上的书,每本里都有一两张这样的纸。

然而这次纸上依然都是无关紧要的杂事。

其实我也不指望这几行字能说明白什么,也不确定自己究竟期望再从上海那儿听到些什么。但什么都没有,还是让我有些失落。原本打算乘航程空闲看的书,一时也不太看得下去。

在船舱发了一会儿呆之后,我安置好自己的行李,就起身去餐厅找不相识的人说话了……

 

注释:

①领带大概是在20世纪中叶基本定型成现在的样子,在这章时间线的时候,款型和打法都和现在区别很大,总的来说是比较复杂和矫情的,也不统一,所以那个时候喜欢打领结的家伙更多些。

②这是1870年法国一位军官日记里的评价,原话有一大段,我看到的时候有被吓到来着,这里只是用一个梗,也不代表大多数人的想法。

③上海第一次亮电灯是在1882年7月26日,距本章的时间线已经有一年半还多,这里就是用个梗,还请大家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④不要问我黑灯瞎火的沪少为什么能亲得那么准,我什么都不知道。

 目录走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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