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 【天津篇】第四章 巴黎(1884)

“税务和借款要找一趟英国人;练兵的事,还得和德国教习见上一次;皮毛的买卖要联络库伦①,得跑一趟张家口;奉天那边还有……总督大人要跟法国人谈判,法国人……”年关刚过不到两个月,河港开冻,轮船比东风到得更早,我连过节带偷懒地算是歇了一阵,这些天又开始像上磨的驴似的忙得直打圈儿。

惊蛰刚过的天气,我原是最喜欢的,尤其天好的时候,睡上一个午觉便觉人都轻上一截。如今这种悠闲的日子是不用想了,这几年忙起来,我唯一能指望的,也就是像今天这样不需出门,也没有要见的洋人的时候,能躲进自己铺子里自言自语、安排安排最近要做的事。

好在我虽说不上有什么野心,到底也还不算是个懒人,有时忙过了头,反能莫名兴奋起来,五感都比平时更为灵敏。就像现在,虽然街上人声嘈杂,可有人推开前店的门进来,我一样听得见——

几十年前卜算不小心出了名之后,我曾一度长时间困在男婚女嫁,小孩儿起名,米缸总闹耗子,看后院的狗常死……一类琐事中。为了躲清净,便把铺子搬到了这家旧书店的后面。从街上看不到门脸儿,找到我的人就少多了,偶有专程寻来的人,求问之事较从前也多少算是有些意义了。

书店现在的主人因顾客不多,兼给邻街的米行做着账房,经常不在店里。我在时,就帮他看店,他也因此长时间没涨过我房钱。

“今儿个时日不佳,天机难测,问卜的客官您请先回;宋先生出门了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找他的您外边儿坐下等,不给看茶~”我坐在桌前没起身,只停下手里的活儿,提高嗓门、拖长尾音向外头唱道。可是进店的人既没停顿,也没应声,脚步声直向屋里走来。

我疑惑着什么人这么不听劝,刚想站起来出去看看,一抬头就见来人已站到我桌前了,虽然逆着光一时看不大清脸,他一开口说话我还是立刻就认了出来:

“午好啊,你这位置选得还真是难找。”广州的官话这些年标准了很多,许多我们听不懂的词儿,他也用得少了。可不知怎的,每次听他讲话,我总还是仿若能感到南海边儿的潮湿闷热扑面而来。加上他通常都精神昂扬,这一出现,屋里的空气都像跟着暖了。

“你这是有什么大事儿啊,居然找到这儿来。”我一见是他,就站起身来去翻茶叶罐,被广州摆摆手制止了。

“我事已办完了,这几天要回去。过来跟你打个招呼,你家电报局不是要搬去阿申那里?我想要是日子近,就同你一起乘船。”

 广州这一提我才想起电报局的事来,要说是件大事,我却并没打算为此专程跑去上海,一来开春要忙的实在太多,二来不管谁家管着电报局,对通信并没多大实际影响。

 

这么着刚想回绝,我却忽然想起刚刚整理的行程上,有同法国人谈判的事来。就随口问广州道:“法国人的事,你熟么?”

谈判本身和我关系不大,只是借用我家地盘儿,且是乘胜谈判,应该不像之前那样困难,起冲突的可能却相反增加,因此我虽只是跟去做个布景,却也想多少有些准备……然而说起法国人,我一时能想到的只有剧场、妓院、赌博和教堂,全是些不着调的事情。虽然这些硬要说也算得名利双收的买卖,但总觉得他们和其他西洋人、尤其英人相比,好像不干什么正事儿,我的这些了解于谈判也就无甚意义。当然,这只是我的想法,广州大概不同——这些年与他家人打交道的机会渐多,我总觉得他好像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能知道一些。

可广州并没有给出什么具体答案,他脸上五官组合变了好几变,最终停留在一个不置可否的表情上,说:“近些时比之前是熟多了。”

我一下想起最近打仗的位置,离他家并不远,大概他两广的乡dang也多有牵涉,就觉得自己可能说错了话。但看他的表情却也不像是恼了,我一时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再往下问。

广州却好像没想那么多,稍停片刻就接着说道:“上海……好像很被他们看中,我看那边房子修的很花心思②,他大概知道的多些?”

广州想事儿的时候爱摸下巴,这是他以前蓄须时养成的习惯,早几年那山羊胡子被他连着辫子一起剃了,使他整个人看着一下年轻了十岁以上——黑亮的大眼睛衬一口白牙,加上他总爱笑,看上去就像二十刚出头——但他这个动作一直没改掉,所以每当他这么做,都给人少年强装老成之感,我总会忍不住笑。

大约也是因此,我时常觉得北京大概是帝都当得太久,疑心过重了。像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阴谋家呢?甚至京城怎么看南方,我想他们也未必全都清楚吧……

我们之后又说了一些不相干的话,订下隔日启程去上海。广州也是忙得很,连座儿都没坐上一坐,便被会馆来人叫走了。

 

闽粤苏浙的会馆③,在我映像里向来神通广大,别的不说,单从他们每次总能找着自家人这一点上,就很让人佩服。同理,我也总算是弄明白了不常进京的上海,他在京城的买卖都是如何照管的。

总的来说,广州有一群弟妹可以支使,上海有一众兄姊可以指靠,相比之下,我就惨点儿——家里虽然人也不少,但说到底都是北京的,我不过跟着沾光而已。每每想到这些,我就多少有些羡慕这两个天高皇帝远的南方人,难得地感到京畿位尊,也未必全是什么好事。

 

至于广州④和上海之间的关系,说来惭愧,虽然我这几年见他两个的次数比见北京的也不少了,但一直都没能搞清楚。说是友人,他们俩明显各自一拨、相互竞争的;可要说是对头,又似乎有着格外的默契存在在这两人之间。譬如现在,我刚向上海讲完此行的目的,他俩就已经在我面前眉来眼去好几个来回了,而我对他们“交流”的内容,还全无一点头绪。

“语言”不通,我插不上话儿,就索性也不去看他俩了,拿过上海放在小桌上的一份报纸,自顾自地翻起来。

顺带一提,我们现在所在的位置,是上海在自家地盘上唯一一处直接且完全记在他公开身份名下的房产,一栋外观极简、洋灰抹墙却保留中式的二层小楼。从二楼的后窗看出去,正能遥望见江上一个货运码头,地段极好,视野开阔,又因庭院小到几乎没有,而能淹没在四周的店铺民房里。隔音的优良使得闭上窗后,街道和港口的喧嚷都可暂略不计了。当然代价是窗户小了,楼里的光线就常常较差,梅雨季节若是拉上窗帘,整幢房子的光线几乎可以用诡异来形容。

除了二楼这个不大的会客厅之外,楼里余下全是长成差不多模样的小房间,外人看来就像是个客栈之类的,里面的房间每个都能独立上锁,供各经商的城镇来时暂住,而我这样常来的,还能拿到大门钥匙,且有固定的一间可住。

我的房间在一楼左手边第二间,左手第一间名义上是北京的,但因为他从没在这儿住过,现在已经被大家默认用于堆放杂物。

 

在我一份报纸差不多翻完的时候,广州终于清了清嗓子,好像刚才半盏茶的沉默根本不存在似的紧接着我的话说道:“安南⑤那边打着仗,我的立场不便,这类台面上的事,大概帮不到你什么。”

他说完看向上海,后者于是接着他的话说到:“租界区的谈判之前有过很多次,我一样起不到什么作用。虽然我的看法是津少不必对此过多费心,朝廷……”他说到这儿顿一下,看了眼广州,最终把下半句咽了回去,再开口话已岔到另一条路上“总之您要非想做点什么,我可以给您引见一个人……当然会面结果,就不保证了。”

 “你们俩‘商议’这么热烈,结论就是这个?”

听到我诧异的问话,对面两个人点头的频率都惊人一致。我顿时有点儿想骂人。虽然我也是因为自己没有办法才来找他们俩的,但这两人对于“无法可想”局面居然如此坦然,还是让我不免气结。

正在我遣词造句想要抒发一下我的感慨时,广州突然站起身来说他想起来有事儿要出去一趟,而上海也立即跟进说要去送他,我赶忙就近扯住上海的袖子,假装没看出来他们准备扔下我逃跑,有些破罐儿破摔的追问道:“谁?”

上海放弃地对已经走到楼梯口的广州做了个表情,大概是让他先走,然后回头对我挤出一个甚不自然的笑容来,说:“巴黎女士。”

 

巴黎,那个女人在她的国家里应是处于帝都的位置,虽然听说那国家现已没有皇帝了。开埠以后,我在租界也见过她好几次,但有实际内容的交谈却几乎没有过,原因很简单——她周身都萦绕着一股傲慢劲儿,总让我有些受不了。

迄今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次与巴黎见面,还和那座被我家人烧掉的教堂有关。那时候教堂刚刚重新修好,她在去北京的途中专门在我家下船,示威一样提出要去那里做礼拜。我因此被府县大人勒令迎送,作为赔礼。路上我按照要求要走在她后面一些,她就理所当然似的一路无视我,只跟旁边自家的翻译交谈。

当时教案过去并不太久,家人积怨还颇深,教堂附近时常会有小孩儿冲玻璃扔石子儿,那天也不例外。我们到教堂时正有个男孩手里攥着一把小石头,拣出一块儿瞄着高处准备动手。

我们其他人都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就先看见了那个孩子,随即很快便冲过去攥住他的手腕——我至今没明白她穿着一身繁琐的裙装如何可能这般敏捷——这么着所有人都很紧张,我更是血气直冲大脑,全身绷紧,盯着她但凡敢真动那孩子好直接冲上去。

可她最后并没做什么,只是盯着那男孩看了一会儿,那孩子也不知所措地看着她,松开手石子儿掉了一地……然后她就松手了,转身进了教堂;那小孩儿则直到被轰走还一脸愣愣的样子。由于角度问题,我不清楚她看那孩子的眼神是怎样的,但她进教堂之前回头看我的那一眼,却分明是像看道旁排水沟还不如的满是轻蔑。

 

所以在上海向我说“她是一位自尊、优雅、性情,且颇具正义感的女士”时,我无需镜子就能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定好看不了。

上海说这话时正在他的衣柜里试图找到一套合适我的西装,我则完全不理解他为什么非要费这种事——陪人看出戏而已,我穿褂子怎么就不能去?当然这话我并没说出来。

他听我这边不做声,就回过头来看我,问我和巴黎有什么过节。

我被这么一问,当下心里一阵烦躁,回他话的语气也就十分糟糕:“也不算和她吧,几十条人命的过节而已。”

上海闻声停下手上的动作,又回头看我一眼。我当即有些后悔:毕竟是我托他替我想办法,曾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和他也没有什么关系,我说话这么呛人,要说是很没道理。

正想着是否要道个歉,上海却从一个抽屉里翻出一个小纸包来递给我。我不明所以地接过手上看看捏捏,似乎是一包药粉,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就开玩笑地问道:“你也不至于让我药死她吧?”

上海无奈地翻了我一个白眼,说:“这是备给你用的,可以冲在茶水里,喝下去以后,有点像麻醉的效果,能削弱你作为‘城’的那一部分感应。有些不好的东西,也就暂时想不起来……”

“这么玄?”我将信将疑地小心拆开一点那个纸包,又看看里面的药粉,问:“会有副作用么?”

“不晓得。”上海又重新开始找衣服,表情像是毫不在意,语气却颇严肃地回答说:“我只用过一次,除了知道用完人不会变傻,别的不保证……虽然是找可靠的人配的,但毕竟是药,还是慎用。”

我“哦”了一声算作应答,把那小纸包收了起来。他没等我再问出什么别的话来,就塞过一套西装,把我赶去楼下换试了。

 

注释:

①现外蒙首都乌兰巴托。

②据说沪少家的法界是各口岸中修得最好的,按法叔自家人的说法,是觉得他家来得晚,港君连着穗哥都被亚瑟占了,沪少家还没全占,所以他们还可以努力一下。二爷刚开埠那会儿,法叔家一度也对他很上心,有过从北方打开中国,以期未来贸易额超过沪少之类的想法,但后来教案闹掰了,很长一段没缓过来,就还是没干过亚瑟,后来又有普爷和阿尔搅合一下,这个想法就不了了之了。

③那时候苏浙的会馆,在津家还没正式建起来,但在京爷家已经有了,我为图方便就一并说了。

④穗哥是本文里一个串场大酱油,在三个角度都有出没,简单来说他负责补充背景和调戏所有人,但不影响cp。

⑤今越南北部,原是清关系较亲密的朝贡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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