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 【天津篇】 第三章 歧路(1870)

总督大人最后到,是在好几天之后了。期间我一直住在总督府,心情虽也受院外家人情绪影响而起伏不定,但许是被隔离在异常单调的日常生活中的缘故,到底没有终于失控。

向总督大人条陈整件事的经过原委时,燕哥一直站在我旁边,但无论他如何给我递眼色,我也没有改变自己原先的说辞和态度。

这些年为办理炮台防务和开埠事宜,朝中的要员我也见了不少,但这些人的脾气,我始终琢磨不透,要说他们有个什么共同点,大概要数喜怒不形于色。哪怕是我家地界上常有各色人等往来行驻,我在察言观色上也以行家自诩,可这些人的脸色我通常是看不透的。

大概人中龙凤与地头蛇,档次上确实差着太多。北京曾经半开玩笑地评过我家的地气儿,说是能给随什么样的龙凤都变了野鸡和地头蛇。我倒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真是那样,也不失为一种本领。

当然对于这次事情的严重,我心里也并非完全没谱的,所以说起话来一开口就不敢歇,几乎是抱着舍生取义的心情。说完便抿紧嘴、低下头,把自己收敛出一副恭顺样子,静候雷霆之怒。可不曾想,总督大人再开口时,只是平静而无余地的三个字:“你回吧。”

再之后事情的发展,则几乎全是奔着我最坏的想象而去的……

 

事情的最终定夺执行,是在入秋后的九月里。我走在为家人送行的队伍中间,心里翻涌了一个夏季的郁燥不安,终于被南下的北风和东来的海风打扫干净。不自觉地放慢脚步之后,我渐从队头落到了队尾,其间有无数家人从后至前经过我身侧,青壮年的愤怒和决心,老人的不满与不安,妇孺的哀伤和疑惧,随沉默中的脚步声近了又远。因我心中自身的思索似已停滞,每一个路过我身边的家人心中所想,都能如同一个浪头,迅速地淹没我…… 

送行那天的事,甚至此后几夜也接连入梦。我将夏天里买来的,绘有事出那一日情形的扇面儿①钉在床边的墙上,画上艳红的火光似能将我的所有怀疑也一并燃尽,因此我每每半夜醒来,都会点上灯长久地看着,试图说服自己开埠和此次的两件事,我都没有做错。即便我心知此两桩的是非,如针锋相对,只能全废,不可并存。

可这还是成了我一个没有意义的习惯。直至那天夜里我失手点着了扇面,在二更天里为救火泼湿了半床被褥。一个虚假的支撑,才也意外地突然化为了灰烬。

在大柜里另找出被子换上之后,我躺下就再也睡不着——被我强行抑制的困惑和慌乱,好像随着一道虚幻堤坝的决口,终于泛滥成灾。辗转几个来回之后,我终于下定决心从床上翻起来,换了衣服,去找因事暂住在总督府衙的北京……

 

夜沉如水,月朗星稀,我绕府衙的院墙整整一圈,终于是找着了一处最易落脚的地方,尽量小心而悄然地翻了进去。

自总督府建成以来,我因各种原因屡次进出,但不管是被请来还是绑来,至少都是走的门。可今天却不行——现在是货真价实的半夜三更,且无约在先,我要是想走门,说不定能惊起一条街的人来。

虽然在心里反复劝说自己:不是做贼,不必心虚,但我也明白半夜翻进总督府大院这种事,若是让人发现,很可能被直接打死。所以等我终于摸到北京卧房门边的时候,早已是心如擂鼓。我背靠墙站着,深吸一口气稍加平复,抬手刚想敲敲门,手还没伸出去,就听见北京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来侍寝的话,不必敲门,直接进来便是。”

这混dan。我在心里暗暗骂道,明知他故意拿我寻开心,想起之前那个晚上的事情来,却也好像无法反驳,只能认命地推门进去。

北京屋里一片漆黑,月光被窗纸大半挡在室外,他也并没起来点上灯。事实上,在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发现他甚至没坐起身来,只是翻身朝着门的方向侧卧,黑暗里仅能看见一对眼珠亮闪闪的,那画面着实有些吓人。

我一边带上门,向北京床边走过去,一边压低声音揶揄他:“你这帝都当得怪不容易,大晚上不睡,还这儿忧国忧民呢?”

“没啊,我正寂寞难耐呢,想找人来侍寝,这不你就来了,要不说是五百年的卫城,果然深得我心。”北京装作严肃地感慨道。

单论贫嘴,我与他不相上下,加之开埠这几年功力精进,我甚至自觉更胜一筹,但话题戳到这上面,也就没得可聊了。我便干脆地闭了嘴不再接话,想在北京的床周围找个位置坐下。他见我打算靠床坐在地上,就把自己脑袋底下的两个枕头抽出一个来递给我,那意思本是让我隔在床沿和头之间垫着脖子。但出于报复,我故意懂装不懂地把他递给我的枕头铺到地上,然后一屁股坐了上去。

北京有些择床,至少全直隶境内他住的地方,枕帐铺盖全是他自己置办的,不用说,都是好料子。那枕头面儿只肖一摸,就知道是苏杭产的绸缎上品,不是御赐的贡物,也是他花大价钱买的——果然,我坐下后背后传来的抽气声和后脑勺的钝痛都证明这判断无误。

 

坐定之后,是本不应出现的漫长沉默,从屋里冲出来时的强烈情绪,似乎被我在翻墙时候消耗净了,现在心安下来,所有的话忽然不知从何问起。我于是就这么靠着北京的床沿默不作声地坐着。

北京从床上垂下一只手,落在我的肩膀上。我下意识地顺着那手臂回头去看,以为他有什么郑重的话要说,集中精神等着,可他开口,却是闲聊一般的语气:“听说你在老城算卦的铺面②又重开了?”

我听他只是问这个,也不知自己更多是松了口气还是略觉失望,只得回以同样无意义的答案:“嗯,总得过日子不是?”之后便收回视线,重又望着房门和窗户。

 

沉默再次降临后,我忽然觉得自己这次会来找北京,或许根本没想好要说什么,只是出于一种习惯,一种自小养成的习惯……

记得建卫以后,我曾在京城接受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大多数时候我都是跟着保定哥,由他教给我一切基本的东西。只有当我问出什么他答不上的问题时,才会有其他因为各种原因上京来的人帮他给我解答。来京的人总是很多,且不少是各行各地的翘楚,所以一般而言,只要我想得着的问题,都能顺利得到答案。

可偶尔也还是会有所有人都奈何不了我,或是莫衷一是的时候,凡遇到这种情况,我就会被领去找北京。

所以我打小就有一个映像,那便是只有京城,是无所不知的。

也因此他要求我做的所有事,即便很多当时我都不真能理解,也会不假思索地照做。甚或当中有些我永远也没机会明白的事,我做时也怀着十分的信心——相信京城所做的一切都自有道理。

几百年来,我有过很多职业,时兵时商,兼学各种手艺,自己的日子过得像是很丰富,细究一切的缘由,却始终指向京师。对这样生活的意义,我之前从未抱有过任何疑问。直到开埠以后的这些年,我才意识到曾经不劳心的生活着实轻松,然而却也发觉除却生计不论,至少在意志上,我始终依赖京师而存在。

可如今这样的日子,好像就快要过不下去了……

 

“燕哥,你说这人死了,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了?” 

“废话。”

“那黑龙江③……人去了那么远的地方,是不是也再难见着了?”

“……嗯。”

“那……”在这些人命里,又有几条,是我该担的?这个问题我最终是没问出来,因为当我下意识伸手去抓住北京放在我肩膀上的那只手时,竟没能感到预想中的心安。于是在那一瞬之间,我忽然没来由地觉得,这一次,我想找的,恰是一个京城也给不了的答案。

 

“哥,以前总有人说我们兄弟好命,做了直隶,多的不用想,只需你怎样交代,就怎样做便是了。可,为什么到了现在,我好像觉着即使只是这样的事,也变得越来越难做到了。”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这分明是一个问题,那时从我嘴里说出来,却完全不像一句问话。就像几个月前那天晚上的事情一样,我既想问明缘由,又隐约觉得不知道更好……

而那天北京也的确没有回答,我唯一能感到的,是自己握在手里的那只手的温度,像是正在逐渐冷下来,那感觉让我不禁转过头去。一回头,便恰接上北京的目光,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了好一阵,我也就这么看回去。过了好久我才发觉他并不是在看我,而似乎是盯着现实里并不存在的某处。正在我想顺着他的目光去寻那个他注视着的世界时,他却又忽然出声了。

他说:“京城里,大概是下雪了……”

他说这句话的声音缥缈虚空,像是从那个他正看着的,并不存在的地方传来。好像是在回应我,实际上又什么都没说。我唯一清楚的是,那样的声音,我在此前和此后都再没从他那儿听到过。

京城不可能下雪的。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个季节,连关外都还没有开始下雪呢……

 

注释:

①教案之后不久,即有画着“火烧望海楼”图样的扇面儿在天津市面上销售,一度很是流行;可谓颇具二爷特色的抗议形式。

②这里揭晓津二爷的第一个公开身份,就是在老城区摆摊算卦的。除了适应自身话痨贫嘴的本性之外,这个身份还有收集情报、了解自家人的日常生活,以及在关键的时刻泄露一些“天机”,给聪明人去做解读的重要作用哦~算是个很巧妙的身份吧【严肃的】

③教案除了死刑外,另有很多人被判发配黑龙江充军。

目录走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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