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 【天津篇】第二章 教案(1870)

六月里的天气,燥热得人坐卧不宁,虽然前几日刚刚狠下过一场大雨,但回晴之后,丝毫解暑的效果也未遗留。而今天又发生了太多事,待我在衙门里被处理完回到家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

前几日我家人打死了几个传教士并烧了他们的教堂,虽然口角之间原是他们自己人先开枪伤人,洋人的领事们还是“依例”急了眼,告到朝廷要求偿命,更自然地以开仗相挟。这么着事情闹大了,凡我家管事的官员,稍有牵涉的,都被传进京师等着问罪;挑头闹事的民众下狱待审,我则被要求呆在总督府衙①,待总督大人到后发落。

可我仍没依令行事,还是回到了自己的住处。事情虽已成了这样,我也完全无意再与任何人为难,但家人怨愤的余温和热血褪后迟来的恐惧相混杂,让我整个人都反常亢奋起来……我需要一个熟悉的,让我觉得安全的环境来保持冷静,此时空阔冰冷衙门显然不是个能呆的地方——毕竟我一个不平要是再想做出点什么来,就衙门里外那几个兵,根本不可能拦得住。

 

点上前些天剩下的半截蜡烛之后,我坐在床沿上想着有什么事可做:看书?我现在半个字也不想去认;对账?人都不知道怎样,谁还有心思操心钱……事实上,我现在睁眼闭眼脑中都只有一副图景,就是大火吞没那座瘦骨嶙峋、尖顶仿佛要刺穿天穹的高傲西洋教堂的情形。那火焰既让我产生一种扭曲的快意,又让我对这样的自己感到些许恐惧——开埠十年间,我对那群外洋强盗的恨,不退反进。

眼角瞟到墙根儿那口大箱子,我忽然觉得有些讽刺,开埠之初我曾抱着开城迎敌的决心想要大干一场,现在才发现战场上可用勇气直面的很多残酷,置换到日常生活的对决中来,成了不可接受的折磨。很久之前听闻南方口岸的诸多冲突②时,只觉得既然他们能挺,我也不会差,如今想来,个中滋味大抵真只有当事者才能知晓……

 

那天晚上我在床上坐到东方泛白才渐渐睡去,疲倦、不平和低落使得梦境无比混乱,既想不起,又醒不来。所以第二天一早燕哥把我从床上拎起来时,我还有些精神恍惚,直到被拖出门口去才清醒过来:

“不是,等等,您这是干嘛呢,我穿成这样您打算去哪儿?”

“总督府衙。你家府县大人不放心你,知道你不能照着说好的地方老实呆着,特地托我过来看看。总督大人到之前,都由我看着你。”北京说着话停下来,自己堵在房间门口,冲我一抬下巴,说:“你不是要换衣裳么,换吧。”

“劳驾,您能别站这儿看着么?”

“不能。”北京的回答十分坚决,“你以为我乐意看你是怎么?谁让这房间一头门儿一头窗子,我只能看着一头,所以最稳妥的是盯着你,才能保证你跑不了。”

“您就这么不信我?”

“不是不信,我是太信了。别人家的小崽子不听话,那叫‘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小时候,是今天打完了,明天照揭不误。别说这么大窗户,半刻钟不看着我都信你能从梁上跑了。”北京说着话从门口踱进屋来,搬了把椅子坐下,双手抱在胸前往后一靠,好整以暇地看着我,“现在给你两条路,要么就穿这身儿出去,要么赶紧脱。”

北京的话虽然夸张了些,但也的确不算是冤枉我。看着再没商量的余地,我权衡了一下利弊,终于还是选择老实换衣服。

 

之后的事实是我被北京一路拽着拖到了总督府,路上时有行人侧目,我只能抬手掩面……且这份丢人后被证明还远没有到头:自那以后的时间里,我的所有活动都被限制在北京周围一个伸手的范围内进行,我俩吃饭时候挨着坐,如厕的时候一起去;他要处理公文,我就坐在一边看书对账。

最糟糕是到了晚上,北京居然不知从哪儿翻出根麻绳,说要把我两手捆在他床栏上。我坚决表示抗议,他则义正辞严地说他操劳了一天理应睡个安稳觉。两个人僵持了半天,他似乎是困得紧了,打算让步,像是沉思了一会儿之后说:“那就只能这样了。”

我刚想问“这样”是哪样,还没出声,就被北京一把拽上了床,他整个人随即从后面抱住我,还干脆利落地扒了我的裤子放到他自己那边。嘴里嘀咕着:“这么着你要想跑我估计能醒。”然后他自己调整了一下姿势,又说了一句我也没听清是什么的话,居然就没了动静。

等我终于反应过来此时的状况时,北京大半个身子的重量压在我身上,人已经快睡着了,我心说你这样还不如给我捆起来呢,就拿胳膊肘向后捣了他一下,想给他弄醒。

哪知他闷头忙了一整天,这一被弄醒火就大了,起身的动静差点儿没给我掀到床底下,说话的声音也震得山响:“闯完这么大祸,大晚上的你就不能给我消停会儿!”

我见他这样,先是吓得愣了,随即一股无名火很快也蹿了起来:“我特么闯什么祸了!”我冲他嚷嚷回去,也顾不上会不会闹醒一院子人,过来查看时还发现我没穿裤子,“你知道传的那帮人在我家做了什么,家里人才给气成那样?——拐了小孩子去,剖心挖眼③!就这样我们还先客客气气地上门说要看看,是他们直接开了枪。点他们房子都是轻的。更何况这是我家,在我家我家人乐意点谁不能点!”

“你冲我说这些没用,你家总督大人来了你跟他讲去……”想不到北京被我这一嚷,好像相反冷静了下来,语气虽不算在安慰我,至少气儿像是消了。他坐在那儿许是想了一会儿,又问我道:“这么邪乎的事儿人说你就信了?万一中途传岔了,那……”

我心里想着岔也不能差到哪儿去,一来没做亏心事干嘛捂着门不让人看;二来洋鬼子能把坏事做到什么地步,从十年前他们登岸时我就领教过了。然而现在有证据大概也让我们烧没了,我实在不想与北京辩论这些,又想起十年前我开埠时他气成那样,现在倒掉个个儿改他劝解我了,不免觉得好笑,就接嘴道:“哟,您什么时候这么公道讲理了?以前不还总说西洋人都是强盗呢么。”

谁知北京的回话比我的更加不留情面:“你才是反复无常,”他说,“之前不是上赶着要跟人学习来着,现在跟先生家闹成这样,到时候真再打起来,你倒是出师了?”

我一时语塞,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儿,冷静下来,也觉得自己在这一点上占不着什么理。且北京自己忙成那样,被找来看着我,也肯定不是他乐意的。这么想着,我多少有点儿后悔的意思,就轻轻踹了踹同样不出声地坐在那儿的北京,服软道:“燕哥,大晚上的给你找事儿是我不对,这两天天热燥得慌,我沉不住气,您别跟我一般见识。现在把裤子还我,绳儿您随便捆,咱趁早都睡下吧。”

 

可我话说完好一阵儿,北京还是坐着不动,我不明白怎么回事,不太好先出声,可又觉着一直坐在这儿陪他耗也不是回事儿。就往他那边挪了挪,想自己把裤子拿回来。谁料我这一动他的动作比我更快,我还没摸到裤子在哪儿,他就像刚才那样从背后搂住我躺下来。

所不同的是,他这次似乎并没打算直接睡觉——

“卫子,那些人不好,咱不乐意,就不跟着学了。大乱子谁也不是没见过。你就像从前一样跟着我,咱自己也能想办法……”北京脑袋就埋在我后脖子那儿,蹭的直痒,他的声音听起来跟喝大了似的,虽然还连贯,但模模糊糊的,不如平时那样字正腔圆,带着不容辩驳的威严了。

我被这么一弄,头脑有些发昏,本想说点什么俏皮话儿打岔,发出的声音却不知怎的也跟着他软下来:“你说的这两件事儿不挨着吧。再说了,我离着出师还远,你自己现在不也跟他们学呢吗……”

北京听完我的话好一会儿没再出声。

我知道家里的大局他比我懂,忽然说出这些撂挑子似的话来,也就是一时心烦。就像我一样,不管这次的事最后如何收场,这个公道讨着讨不着,我朝这个方向已迈出的半只脚,也不可能往回收了……

 

正当我在一片寂静里神游到别处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北京刚刚只是圈着我的两只手,现开始在我身上四处活动。要说我岁数虽然跟他没法比,好歹也活了好几百年,应该是能立即明白过来要出什么事。可这个想法儿显然给我吓着了,使我拒绝再往下想。

终于在感觉到他除了手之外的其他部件儿之后,我才在脑中勾了芡似的一片混乱里做出反应:“燕,燕哥,你这是,要干什么?”我问道。听着自己发虚的声音同平时完全两样,几乎要辩不出。

北京却用一阵沉默回答我。手臂收紧又把我往他那边拉近了些,使得某种毁坏我常识的触感更加清晰起来……

他不说只动让我心里益发慌得止不住,单纯为聚起仅剩的一点儿神智而说话,硬挤装出的逗笑语气勉强得可怜:“不,那,我俩认得这么多年,我以前怎么一点儿不知道你有这种喜好啊……”

然而也许正是这丢人的勉强把北京逗乐了,我这句话说完,他总算有了反应,我听见背后传来似乎是没忍住的笑声:“这可不是什么喜好。以前天下太平的时候吧,江南的美女如云,塞北关外的,也别有一番滋味,我身边不差人,哪可能有这种喜好。现在……啧,今不如昔啊,你就当我是给憋出毛病了吧。”

 北京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刚才那种梦游似的恍恍惚惚完全消失不见了。要不是他现在正做着的事儿我怎么也忽略不了,我甚至都要以为他真是在逗着我玩儿。

“什么叫……嘶——什么叫憋坏了?现在南方不是收回了好几年了么,你要找美女谁也没,唔,没拦着你啊。”

“兵败了,教散了,地收回来就叫收回来了?人心早就变了,南边儿,呵,以后怕是再难真听我管喽。”

北京的声音丝毫不乱,连嘲讽的语气都一如往常,我却已经在满床乱摸想找个能抓得住的东西,无奈手边儿能抓得着的只剩背后一个活人,而这活人这时候我还真不敢随便乱摸。所以即使早就没了接这种话茬儿的脑力,我也只好强迫自己继续跟他胡扯:

“不,不会啊,南边儿人虽然脾气不如咱直,秉性倒也……”谁知我好容易凑出的一句整话,后半截却被他狠狠地塞回肚子里,那是货真价实的塞回肚子里,至于用什么塞得我实在不想说。

“你非得在这种时候说这事儿?”北京的声音里带着威胁的意味:“现在只给你两件选,要么出点儿好听的动静,要么闭嘴。”

好么,流氓耍得这么理直气壮我也是无话可说,还有个“闭嘴”可选,已经算他给我开恩了。当然,对于放弃抵抗的我自己,我更加觉得无药可救——虽然他想做的事儿我向来无法拒绝,也早觉得反抗北京的能耐,自己大概是根本没从娘胎里带出来。但那晚之后,不得不说我对自己的认识,又拓展到了一重新的境界……

 

注释:

①直隶双省城制度,在有清一代历史上属于一个特例。当时保定和天津理论上是冬夏轮值的,当然衙门建了就一直会有人在,民政繁琐,总督在两地出没的时间也不太可能标准按月份来,就本章的时间线而言,此时天津的地位因为经济和军事的功能凸显正变的越来越重要,但保定作为省城的职能还是更加齐全一些的。

②这指洋商在南方各口岸拐卖劳工的事。后有一场著名的官司,在沪少的章节里再细讲。

③这个传闻虽然后来证实只是个误会,但由于描述过于恶劣,又与其他矛盾混杂,当时激起了民众公愤,成为1870年天津教案的导火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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