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 【天津篇】第一章 海门

从总督大人那里收到洋人终于同意把大沽还回来的消息时,我正一个人窝在屋里,用尚学的半生不熟的洋文,艰苦地对着账。传话的人喜形于色,我更是不让人喘气地确认了三遍。才冲出门去,一路奔到河边,沿河向着下游不停地跑了三四里路,方想起来乘船。

交还大沽的事,从五年前停战换约起,就一直在谈,洋人却总不松口。头两年交涉无果之后,不管是我还是家里其他弟兄,对此的期望都渐低落下来。这就像是喉管儿给人堵上一半,日子久了,渐渐觉得自己的脖子本就只有那么细。甚至,几个月前听说一点谈成的风声时,我也努力先劝自己别过早提起希望来。如今这堵上的一半终于疏通了,我一路跑一边深吸气,一时倒担心自己肺会炸掉。

坐在船头遥望着大沽口的方向,久违的期待心情让我不禁想起五年前仗刚打完的时候……那会儿我几次沿河走到入海口,站在允许我接近的最近位置,看着洋人的兵在几乎已是废墟的土台上走来走去,那画面总能和此前几战里积尸两岸的情景相重合。

虽然那惨状我其实从未亲见,可直到现在,只要一闭眼,当时的情形总能如在目前①。为此,我一度不愿接近大沽口,在发现心里这么想后,又自虐一般地强迫自己时常去看看。

 

今天我到的时候,交接仪式已经完成,总督大人和其余的官lao爷们早离开了,洋人也看不见一个。要不是残留着火炮攻防的痕迹,现在炮台附近的荒寂模样,几乎要让我产生时间回复到了盛世升平、海防无用的几十年前的错觉……

当然原先炮台冷清的时候,不远处的港口却是相当热闹的——巨大的海船在鼎沸的人声里驻锚卸货,之后官粮改装漕船进京。然而夹带着南来交换了一路的各种私货,却大都要先在这里摆出来贩卖的。我家少有京城豪富一掷千金的买卖,故而对南洋的奇珍异货鲜有过问,但拿北来的皮货和自产的盐,也能换闽浙的茶叶、苏杭的绸缎、松江的布……这就足可以将河口变作难得的大市集了。

还记得那时候我一年最热心便是盼几回海港和运河来船,银钱的魔力总能勾得人起个大早出城,甚至能让南北行商无师自通了彼此的方言……想起这些,我对着河口傻笑了片刻,才驱走头脑中怀恋的旧影,在守卫的兵丁中找到大沽。本想让他跟我回一趟城里,叫上大家一聚,他却说想在河口吹风,享受享受没有洋人成天盯着的清净。

我于是留下来陪他。

 

时值夏末,入夜的海风还是有些凉,却似乎有一种安抚性的效果,居然让我觉得心情从未如此顺畅。正在我后悔出门时过于兴奋,一点儿能吃的东西都没带上时,大沽却从不知什么地方抱出两坛子酒来。两个人都兴致高昂,我甚至没去关心那坛子里究竟装着白的黄的,从哪儿弄来的,就随便找了个看得见海的地方,同他坐下喝起来。

酒劲儿上来后话就多,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转运时候上货卸货见到的各种人;今早我错过的那场交接仪式;老城区新开的铺子和租界里的各式洋人……天南地北胡扯了不知多久。其实我也不知道讲这些干什么,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回来了,真好啊!

虽然被洋人管制几年下来,大沽看着没有以前精神了。但他到底是回来了,好手好脚,一整个儿的——我怕过他回不来,现今他已然回来了,我总算是可以承认我怕过了。

 

大沽长年呆在海边上,离着城里远;加上这二十多年里忙于练兵,又被洋人扣了五年,不像家里其他兄弟那么能贫。所以话到后来基本是我说着,他听。可讲了一阵,我就觉得有些不大对劲——他目光涣散地一直面向河口发呆,像是根本没听见我说话。

我有点儿担心,也觉得酒醒了些,就停下话头戳他一下,问说:“你这是怎么,让洋人给揍傻了?虽然当兵这种事儿,傻点儿也有好处,但好歹是咱家的人,过了头可要让人笑话的。”

他回过神来,挠挠头,像是有点为难地说:“没呢,津哥,我刚想起些事儿来着。”

我以为他想起之前打仗的事儿来了,心里一沉,想劝他两句,就问他想什么。谁知他嘴里蹦出一个意料之外的字儿来——“盐”。

大沽说了这么一个字,恰和我脑子里之前忆起的画面碰上,我像被烧炭崩出的火星子烫了似的一激灵,问他怎么忽然想起这些来:

“我想着这仗暂时是不打了,”他难为情一般垂着头说到:“还是晒盐好。晒盐赚钱啊!我们不是要给人赔钱,还要买枪买炮,到处都是用钱的地儿。我这么些年领着饷银,花着粮草军需,只出不进的……要是自己能挣着点儿,到时候也不至过于拖累你们……”

我没等他说完,抬手对着他脑门儿上就是一下,摆出最严厉的表情来,说:“你是我的门,我是京师的门。门最要紧的是把屋里的东西看住了!至于屋里是金山银山还是四面白墙,那不是我们该操心的事情。国家这么大,赚钱的事有赚钱的人管着,你就专心把兵练好,再来了洋鬼子,让他们都得横着才能漂进河口里来!”

大沽看样子是被我的表情吓着了,沉默了半天才支吾道:“话是这么说,可之前从全家调了那好些人给我,最后不也……”

“不也怎么?你不打胜一仗来的么?有第一次就能有第二次。且这回总督大人托人从西洋置办了好些个洋枪洋炮,等运到了,肯定都挑最好的配给你。后面咱还要自己造。总之再太平个十几二十年,等这些都弄好了,再不会像上次那样尽挨人揍了。”

“真的?”我看见大沽眼睛里有光闪了一下,随即又困惑起来,问我道:“津哥,你说那洋人既然要揍我们,干嘛又卖我们家伙呢?”

“赚钱呐。什么钱都赚的人哪儿都有的。再说,这洋人也是一波一波的,相互之间不对付的有的是。这你就别管了,朝廷有能人想法子。”我这句话说完,好像总算是把他心里的疙瘩疏开了。两个人又聊天喝酒,直到夜里他回去睡下了,我才乘来时的船又回城里。

 

那天大沽后半夜要起来值夜,并没敢多喝酒,酒一多半都被我喝了,可我却没喝醉——本来是想喝醉的,但直到在回程的船上晃得想吐,我的头脑也一直清醒着,想着自己说给大沽的那些话……

要说不在乎钱,其实找遍全直隶,数我最不信。而朝中什么能人想的怎样办法,以我的名义多方收来的钱,最后究竟有几成能真拿到我手上,我心里也没嘴上说的那份底气。但大沽,用在他身上的花销既是绝对不能省的,这点,至少得让他好想。

不过我也不全是为宽他心才说的这话——我心里究竟更喜欢哪样的生活,我其实一直都明白,但我身上所负最重要的职责,却与大沽并无本质上的不同。因而劝他的话,我也不止一次地说给我自己听过。开埠这些年,我多了许多事要做,但自己最初的决心钉在何处,我却一刻也不敢稍忘……

“永保京师安定”,这最早是保定哥教给我的,那是他名字的来历,他为京师死过两回②,另遭大小兵祸无数。至今直隶各地作乱,他仍在担着同样的责任。他教给我这些的时候,我刚被赐名做了卫城,离要我拼命的日子尚远。而这大几百年下来,这句话已经流进我全身的血液里,要命的时候要是来,我自信不会比他多犹豫片刻……

 

我到家的时候正是四更天的尾巴上,伸手不见五指。可能因为想了一路杂事脑子始终未能放空,我在床上坐了好一阵也无一丝睡意,便想着索性把白天放下的一半账对完。正起身去壁橱里翻蜡烛,谁知白天走时大概是忘了关上壁橱门,结结实实地撞到了头。我捂着脑门往后退一步,却又给放在一边的凳腿儿绊倒,恰摔进一口大箱子里。

那箱子是我最近才找人做的,用来放从各种渠道得来,介绍外洋学问的书。新的旧的,洋文汉字都有一些,现只装了个半满。

我摔得眼冒金星,刚想爬起来,又想起最面上放的好像是之前从广州那儿借来的两本介绍西洋堪舆风物的书,里头配着图的,已经翻旧了,纸不大结实,我这么一扑腾,怕是要蹭坏了。然而想先把那两本书摸出来再起身,黑灯瞎火的也摸不出是哪两本。

就这么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好,我大半截躺在箱子里呆了一会儿,许是因为摔得头晕,许是因为酒劲儿终于过了,嗅着旧书味儿,居然犯起困来。心想着这幅样子大概今晚也做不得什么事了,我干脆把自己的另外小半截也缩进箱子里,就这么看着窗缝里透进来由黑转青的一点模糊的天光,渐渐地睡了过去……

 

注释:

①这里要说明的是,文里城拟在辖区内、自己人发生的事情都可以感应的到,这种狗血又丧失的设定……

②这里的两次指金末元军屠城和清军入关屠城两次比较惨的。由于时间线目前是1865年,后面还有些事没发生,暂不讨论。保定和天津之间的事情这里只是提一下,之后还会再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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