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阡

清军撤出哈尔滨已经三个整天，只有尔东青还留在城内。他这些天风餐露宿、东躲西藏，为的是帮尔松兰再找找她被抢去的闺女。

新建刚几年的哈尔滨城其实没有多大，又在呼兰县和黑龙江将军的辖境，按说跟他兄妹两个都能有点儿感应。可清军打进哈尔滨这许多天里，随他俩怎么找，愣就没能跟小姑娘碰上面。更不及他们想再细找时，俄国人已经搬到救兵，沿江杀回来了。

清军同义和团都要撤出城去，尔松兰没能见着闺女，却不甘心就走。她因着救女心切，近来战斗力惊人，简直一人能顶仨老爷们儿，是跟着第一批队伍冲进哈尔滨城的。但尔东青仍不放心她：一是当哥的心疼妹妹；二也是怕她情绪过于激动，反倒要坏事。两人头一天吵得快要动手，尔东青一发急，吼出句不合适的狠话：“你留下干啥，非得再给人生出个孩子来才高兴！”尔松兰一听这话再不做声了，瞪着当哥的红了眼眶。

尔东青自知理亏，不得已做了让步，答应尔松兰：只要她安心撤到江北，闺女他留下帮着找。可话是这么说出去了，眼下他却也顶多只能再在城里呆一天。城里俄国兵越增越多，正在有条不紊地加紧布防；而他此时孤立无援，身上带的干粮也快吃完了。

靠近船坞的码头上人多且杂，尔东青一面好似漫无目的地四下张看，一面混在下船的人群里往仓库的方向走去。仓库是距码头最近的藏身之所，货物众多，方便躲避；再加上这两天打仗正紧张，更不会有人没事儿想着去那附近晃荡。尔东青便打算在那儿凑合一晚，明儿一早赶着俄国人再运兵进城之前，就乘船去江北了。

尔东青琢磨着明天见了尔松兰要怎么交代，虽然他现在依然本着多呆半天是半天的原则跟这儿耗着，心里头实际已不太指望真能找着哈尔滨了……因此当他走近仓库区，感到找了许多天的女孩儿就在这附近的时候，一时简直有些不敢相信。

可这感觉是不会骗人的。且在这么近的距离上，甚至能完全排除了误判的可能性。尔东青大脑里还是一片惊喜的空白，两条腿却已经向着感到的方向疾走去了。

她怎么会在这儿呢？他边走边想：这附近他们前些天在城里找人时候肯定来过。就算当时疏忽了，尔松兰他们撤退时也是走的这个码头，她不能感觉不到女儿就在附近的。那就或许是……不，只能是俄国人早些时候撤去伯力①，是连她一块儿带走了的，到这几天增兵有了底气，才又把人带回来。这也就难怪他们先前怎么也找她不着！

脚步停在了看仓库的人住的屋子附近，尔东青心里原本还带点儿不安的惊喜转为了狂喜：她就在那儿！小屋和隔得最近的库房之间，被用铁栏围出一块形状不很规则的院子，栏杆后头一个小姑娘正半背对着尔东青站的方向，蹲在地上不知道正玩儿什么。

尔东青看看周围再没第三个人，就大着胆子走到了栅栏边上，且贴着边儿横移过几步，想要看见小女孩儿的脸。对于现在的尔东青来说，看脸其实没啥用处，孩子是在襁褓里被带走的，要不是因为他对自己辖境内的城市有感应，即使见了面也根本认不出她来。但他还是下意识地想要看看，毕竟是第一次见着这个外甥女，又找了她这老些天，他心里比自己原先以为的要激动多了。

“哈尔滨！”

因为料想附近不远肯定有俄国人在，尔东青控制着声音，还学了早先听过俄国人说话那种大舌头似的调儿，冲着眼前小小的背影唤了一声。他猜测他们说不定早给她取了个什么娜什么莎的俄国名字，但他不知道是什么，只能用这座城市的名字换她。他的声音因为期待而有些发抖，一颗心“嗵嗵”跳得他满脑子直响——

她直起身、转过头来了！

看来她知道自己是哈尔滨。尔东青想。他这才注意到女孩儿的衣裳并不十分合适：她穿着通常俄国女人穿的那种裙装，上身有些宽大地挂在她瘦小的肩膀上，显得裙子很沉重似的往下坠。不过宽度不够，高度却正好，哈尔滨个子一点儿不矮，走路的动作也已经很协调了，看着是个四五岁小孩儿的模样。随着这座城市沿铁路线迅速建起，她这两年里甚至比普通人的孩子长得还要更快！

哈尔滨望向尔东青的眼神充满疑惑，她脸上现出的用来表示疑惑的表情十分欧式，看得尔东青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起来。他记得尔松兰总说闺女像她，不像毛子，可这时候他亲眼见了，却觉得自家妹子会这样说，更多怕是为人母者的自欺欺人。

这么想着，他心里就有些着急。下意识地将手臂伸进围栏里，想要一把将外甥女拽出来。这当然不可能办到。尔东青此刻已经是扒在了栏杆上，哈尔滨站的地方隔着围栏却还有一段距离。然而饶是如此，她面对忽然伸来的手，还是害怕地向后退去了。

她这一躲，让尔东青多少清醒过来。他想起哈尔滨并不认识他，而孩子这么小，为城和为人的感觉混在一起，也还分不太清楚。

尔东青平日里口才就一般，算不上能说会道，加上这时候心里一着急，更简直不知该说点儿什么好，梗在那儿半天才终于憋出两句直通通的话来：“闺女，我是你大舅。家里找你好些时候了，你，你现在跟我走吧，我带你去找你亲娘！我，我不骗人，你信我……跟我走，见着你娘你就都能明白了……”

虽然嘴里说着“你信我”，尔东青心里却知道自己这话说的无凭无据、一点儿不招人信；他着急，急得整个人扒在铁栏上想往里挤，可惜不能成功。又抬头看了看想往里翻——这倒不是很难，只是进去容易出来难，他出得来，可也得把哈尔滨一并弄出来才算数。尔东青头一回恨自己长得太过人高马大了，他想他要是秀气得跟眼前的哈尔滨一样，这破栏杆哪还能拦的住他？

这么想着，尔东青灵光一现，想到自己虽进不去，小姑娘却能出的来，于是他又重新开始对着哈尔滨使劲——

这么三言两语的，想要说得小姑娘相信自己是她亲舅舅估计是不可能了，尔东青换了个思路，想不管怎么样先能让她跟他走……哪怕只是走到他够得着的地方就成。顺着这条路往下，尔东青脑子里想的就完全类似于一个人贩子了，他想引起孩子的一点好感，甚或只是好奇心也行……可小孩儿喜欢啥呢？

尔东青没哄过孩子，对此可谓一窍不通。他眼下身边一无好玩儿的，二无好吃的，哪儿哪儿也比不上个真人贩子。眼见得闺女找着了却带不回去，他心里方才所有的惊喜都转为了绝望，这绝望排山倒海，任什么也阻拦不住。尔东青岁数不大，生而为偌大一个黑龙江的将军府，自幼得了这个名字，便一直当自己就是猎鹰的鹰，可以一飞而冲决云天。可现在他似乎变成了两年前的尔松兰，虽说他比她高、比她壮，一直也比她有力气、有本事……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病急乱投医似的满身摸了一阵，尔东青终于从怀里掏出自己仅剩的棒子面饼，这本来是他今天的晚饭，揣在身上这么多天，好好的饼也被他有事没事地捏成了一坨。此时拿了出来，不仅无色无香而且形状诡异，完全不是个可口食物该有的样儿。垫着布捧在手里向前伸了伸，果然适得其反，他看见哈尔滨一脸警惕，往后退得更远了。

事已至此，尔东青已然明知无法，却又不甘心就走。然而不待他再作它想。不远处本来一直安静的仓库门忽然起了响动，似是有人要从里面出来。

哈尔滨的注意力被那声音吸引，不再理会眼前刚自称是她大舅的男人，转而向仓库的方向跑去。一径到了那个从仓库走出来、穿着护路队军服的俄国人身旁，想要把不速之客指点给他看。回头再望一眼时，却见那铁栏边已经没有人影了。

尔东青靠着库管人居住小屋的外侧墙壁站着，小屋里正巧没有人的情况，让他感到一丝庆幸。心跳和呼吸随着脚步声的走远都逐渐平静下来，他面无表情地把手上不成形状的饼往嘴里送，觉得那味道因为沾上了自己两腮上正留下来的泪水而变得有点儿咸。

尔东青只身回到江北后没有多久，哈尔滨城里俄国人的布防就比之前更加严密了起来。增援的部队顺着松花江一批批开进城里，义和团和清军在周边各村镇也连吃败仗。形势比之年初，完全扭转。

夏天将要过去的时候，自华北大胜而归的俄国军队也陆续聚到了中东路附近，他们从皇城拿到了新的条约，理直与否先不说，气是成倍地壮了起来。按照新拿到的权力，驻军和铁路公司都重定了管理章程，将城里安排得井井有条，一切比之从前似乎更正式了。

因着自己的县境此次为一主要战场，尔松兰为善后和新条约的事陷入接连的忙碌，倒因此而被迫分去了一些想女儿的心思，尔东青作为将军府自然更不可能得闲。这么着等到两人再有空坐下来讨论那座城和城里的女孩儿，已经是数月之后了。

尔东青对着妹妹，觉得心中有愧，一个人低头坐在炕沿儿上，比平时格外寡言。尔松兰这回倒是没哭没闹，似乎前两年的疯劲儿过去了，脑子里就重新开始能想些事儿。她很认真地听完哥哥说的有关女儿的事，照例半晌没搭腔，自己望了好一会儿窗外，忽然开口道：

“我听说，江对面……在找人干活儿嘞……”

尔东青闻言抬头望向妹妹，还没来得及答话，就听她接着说：

“东青哥，我想去。”

“你一个女人，去铁路上干啥？还是俄国人管事，你……”

“我看好些人都去了，我咋就不能去？我去给他们做饭，你别管他哪国人，总得吃饭吧？”

“你可拉倒吧。俄国人能吃你做的饭？你乐意去人就要你？”

“那我闺女咋办！”尔松兰有些急了，“抢咱打不过人家，我闺女就不要了？她现在长得这么快，再过几年，该更不记得咱了。到时候真变了毛子了，我，我……我去你不让，那你去？”

“净扯犊子！”

尔东青心里一烦，说话又带着火气了。尔松兰被吼了一句，也不再做声。两个人分别沉默着，心里却都在往对方说的方向想：尔松兰其实知道尔东青在将军府当差，不可能真去俄国人那儿做工；尔东青却觉出妹妹想的并非不是个办法，即便他两个去不了，再找个靠谱的人去未必就不行。哈尔滨上次对他漠然和警惕的模样现今时时现在他脑海里，他也担心外甥女一直这么跟着俄国人，到时候要彻底随了他们，再认不得这边儿的家门。

“我去吧。”

沉默间忽而响起第三个声音，兄妹两个循声望去，逆光瞧见一个比尔东青还大上一号的男人的轮廓，正擦过四边门框走进屋来。这身影看着两人俱是一愣，继而齐齐地出声唤道：“大松哥！”②

注释：

①今俄罗斯哈巴罗夫斯克。

②出场的是松花江的拟人，因为本篇中他代表的是塑造哈尔滨的中方因素，而最初为这座城市带来影响的中国人，有很大一部分是铁路工人，所以就没走母亲河的常规设定，拟了个大叔。

链接：

序章 江畔新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