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天津篇】第十二章 拨云未见(1927)

“不是,等会儿,咱们这回跟谁打?不是革命派?”我在行政公署的会厅里断续栽了半日的瞌睡,终于被近旁一个叫不出名字的人捅醒,刚听了没几句总述,头脑就又有些混乱起来,为抢在作战会结束之前搞清大致情况,就连忙发问道。

“给他份材料。”做总述的长官被打断十分恼火,看见是我也不好发作,语气颇糟糕地对我旁边刚捅醒我那人一扬下巴,连带狠瞪了我一眼,就又接下去说他自己的了。

我旁边那人忙不迭应了个“是”,起身将放在长桌中间的油印纸拿过一份推给我,指指中间两行让我看。我瞄了两眼,疑问愈多,鉴于刚才提问引得一桌人侧目,也不便再冒然,只拉过旁边的人,压低声问道:“这回是和他打?这人之前不是友军么?”

“现在不是了,他同革命派勾结。”那人不耐烦地小声应道。

我“哦”了一声,装出了然的样子,将油印纸收进衣兜儿,像之前好几次参会时一样端正起坐姿,借着长桌末端①的好视野,观察起每个人的神情样貌,以待总结发言的长官语毕散会。

 

19年学生与市民的胜利,后被证明不过是前所未有之声势下,造成的短暂幻觉。几派势力相颉颃的平衡被冲垮之后,京中斗争复又陷入民国以降久近成俗的混乱之中。北京城里总统尊位反复易手,连带着我家主事之人,也换得走马灯一般。

如此情形下,仗是打不停的,我既任职军中,也就逃不脱。然而总以无议权之身份参加作战会,我也逐渐放弃了为一份希望而作十分努力的端正态度;开始像如今这样,会场上逾一半时间里都心不在焉。

现在每次参会,我都只例行问得五个答案——替谁打。打谁。有无友军。用几成力。得什么赏。其余便统统不费心去听了。

至于为什么要打,打过后如何影响时局之类真正重要的事,前者我会揣上命令去问北京,后者则要从事后各方的报纸里自行总结了。无论如何,是不要想从官家那里讨得个究竟的。

当然,对于争端的缘由,北京也不是每次都能说到我听懂的,有时我怀疑他自己也不如面上看着那么明白。而各方的报纸或暗或明总要各为其主,至少各为其主义,要想从中拼凑出鳞爪实情,也非易事。因此超脱也好,怠惰也罢,近来我对这政局中的实情已不过分执着了。反正怎么也是打,替谁打也是伤,我不如多操心怎么为津沽军中家小多挣些药钱。幸而我家虽总与用兵少不了瓜葛,近来真在家中地盘儿上开仗的时候倒少许多了,家境内无损,我出外打仗自己受些伤,也容易好。要说有什么不遂意,只是日子总也不能得个安宁。

 

所以一有空闲我还是乐意去找上海,不管别处打成什么德行,他家至少表面上总还是一副四海升平的安乐窝样子。因此虽知各人自有各家愁,我心里还是少不得要羡慕他一下。

记得华北打得最乱的时候,我曾向上海抱怨过自家的景况:

“你还记不记得自己以前说过现在最管用的东西是两样,一样是兵,一样是钱?”当时喝醉的我以这句话起头,上海多少有些讶异。

“嗯。”

“扯淡。你若不是有意诓我,就是自己也不懂的。”

“怎么讲?”他看向我时,脸上是好奇的笑意。

“这两样东西根本不是一个用法儿!你看,我家有兵,结果不过是被人呼来喝去的拼命,现在这情形,不知道哪天就死在哪儿。你呢,管赚钱,那些人就得保着你、求着你,替他们做事儿……”

“可现今这世道乱,兵有两样用啊,可以人用你,也可以你用人。”

“用人,呵,那也得……你想说我没脑子就直说!”

“你喝多了。我没那个意思。”我拿眼睛横他,上海仍然笑着,可无论眼神还是语气都颇真诚,我姑且信了他,又问:

“就算兵有两样用,钱有几样用,多了去了吧?”

“没有。”上海摇头,还是笑着,说:“钱只能被人用啊。”

当时听了他这句话,我琢磨了很久,然后就想得睡着了。大概是喝得太多了,一直睡到第二天在自己房中醒来。

后来再想起这件事,我才意识到这大概是我们无数次对话中,我最有可能猜到他心中所想的一回。可惜就让我这么睡过去了。

 

上海总在谋划着什么,我一直能隐隐感觉到。虽然不能就把他认作是革命派——这现是个罪名,不好随便乱扣到人头上——但他对时局的态度,绝不是表面上那样安心于现实的小修小补的。然而,固然我好奇他具体怎么想,向他提问的尝试我这么些年也只做过一次。

他对此类探听的排斥一反常态地严厉直接:

“我们两个之间只有两件事好讲,一样赚钱,一样寻乐。出了家门还要操心别人的立场,你不嫌累,我还要嫌烦。”

听他这样说后,我就放弃了。我知道这不过是个歪理,若我确要认真,完全不构成我放弃的理由。但我认同了他的话。我想这大概由于我从心底认为,因立场之类的事逼他和我翻脸,并不值得。

 

现在控制京师的统帅是奉天那边下来的,手下以前朝龙兴之地性情直爽人士居多,废话很少。待我神游一圈儿回来,恰好赶上散会。

离了会场,我沿路慢走了不长一段,看天空暗沉沉的,似乎要下雨,便招呼了一辆人力车,想快些赶回住处去。

然而这打算却是白费了,一到到家门口下车,我就彻底傻了眼:

“这TM怎么回事儿!”我站在马路当间儿,看着给烧得只剩个黑架子的三间房,愣了足有半刻钟才终于吼出声来。

话音刚落,邻居早点铺子的主人忙从屋里奔了出来,“噗通”一声跪倒在我脚边儿,连磕几个头,抬脸看我时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我对不住您。烧,烧了……”

“都这德行我还不知道烧了你当我瞎啊,说点儿有用的成么!你烧的?”我一脑门子浆糊,看看自己一塌糊涂的房子,再看那人失魂落魄的模样时,心里一点儿同情也泛不起,急得直想踹他。

“不是,不是,我家是本分人,您知道的……”那人怕我揍他,死命拽住我袖子,我身上有新伤,被他一拽疼得好像是裂了,却怎么也甩他不脱,只得听他前言不搭后语地讲起来。

那人神情恍惚、叙述凌乱,我听了足有半个钟点,才大致明白过来他要说的意思:大约是之前得罪一个客人,口角之间对方说有东洋后台。他没信,还是跟人打起来,当时赢了,人说要烧他铺子,他继续没信。今天就真被烧了。正赶上老城这一片都是木头,烧起来止不住,连着隔壁我的住处就一并没了。

我听到这儿探头望了一眼他家,说:“不对啊,人家想烧的是你家房子,怎么我这儿烧成这样,你那儿还剩半拉?”

那人战战兢兢地松开我袖子,有些结巴地回答我说:“风,朝,朝那边儿吹的,您家里堆的全是,全是书……好着。”

我听完这话只觉全身无力,被他一提醒,又想到我一屋子的书,更加悲从中来。也顾不上那人在后头说着什么暂时赔不了我钱之类的话,自己捡了一处屋顶完全塌干净了的地方,走进一片被浇湿的黑灰之中——真的全烧没了:阁楼仅余几片木板搭在墙角,后面算卦用的小隔间被整个同前店烧通了,连最靠边上一面墙也给熏成炭黑,仅剩十几本书依稀可辨形状的,也完全看不得了。

往哪儿摸一下都是一手黑灰,我抬头从原是大梁的位置看着泫然欲泣的天色,心中一片狼藉。

说真的,我没想过自己居然会这么难受,整个天津都是我家,这里不过是个临时住所,就算不被烧,我也总要搬走,可我心里就是觉得空了一块似的,仿佛有什么东西再也找不回……

 

“津哥。”

我正陷进某种无处着力的失落之中,忽然听到近旁一个熟悉的声音唤我,扭过头,看见是唐山。他现在个子已经齐了我肩膀,身形结实,看着像个可靠的青年人了。然而我此时并没同任何人搭话的心情,只有气无力地问出一句:“你怎么来了。”

“我在天津有事儿,顺道看您,走半路上碰到本想来这儿看书的学生,告诉我您家房子给烧了,您没在家……”

我点点头算作应答,视线又从唐山身上转开了。他没接着问“怎么烧的”这类蠢话让我很是欣慰,我得以回到刚才不知是思考还是放空的状态中去。就在我恍然间躬身打算捡起一个罐子形状的东西看看时。唐山在一旁翻了翻他挎在肩上的包儿,掏出本儿书递到我面前。

我抬眼疑惑地望着他。

唐山一手挠了挠头,神情有些局促,“这书是从您这儿拿的,”他解释说,“别的放家了,这本我今天刚好带着,虽然也不顶什么用,但您这儿全没了,我就忽然想,还您……”

我终于被唐山逗笑了,虽然心情依然很糟,至少脸面上能扯起一个笑容来了,“不用,都在这儿呢。”我说着指指自己的脑袋。

“我知道您都看过了,但我现在也干不了别的不是,”唐山看着好像有点儿着急,“要不这本您好歹拿着,从您这儿拿的书我看得都可仔细呢,一页纸都没翻坏,连里头的漂亮书签都还崭新的……”

“什么书签?”

“就是这种书签。”唐山说着小心翻开书页,指指里面夹着的一张被整齐地叠小的油纸,看着是一般包点心用的那种,和书页的用纸明显不同,颜色也有点泛黄了,然而上面的字迹却还清晰……我一下反应过来这是什么,那念头在我方才无波的脑际骤然激起一片涟漪,让我直直盯着它发愣。

唐山没注意到我眼神起的变化,依然在继续说着话:“这本里只有一个。家里那些书里还有有好几个的,我都没弄丢,也没动地方……津哥?你还好吧……”

唐山终于担心地看向我,我没答话,只是将书里的纸页抽出,展开来看,上面是不长一段我家情形的描述:郊外城内,哪里景况悲惨、哪里尚得保全、哪里已有人着手恢复,措辞平淡如账簿,却刻意前少后多,挑我在报上看不着的实情写就。落款和时间被我裁掉了,但此刻我却能明白记起是“沪申庚子年十月”——这是上海那次来探望时留在我枕边的,我记得一起的还有一个我家街市上买来的泥人儿。

这家伙长于打着实用主义的名头做一些酸事儿,总让你发现了也不好拆穿他。就像前年五月底他家出了事②,各地声援无果,他却在几天后发急电至数城,书:大事已息,稽首,勿念。

我不知道他这样做本意为何,只知道自己当时看到这个,心里只能想到以往他声援我们的成效。再看如今我们帮他,结果惨淡至此,愈加无法释怀,被抑郁之情追了许久。因而我少有的特地将一封电报留在自家,就在……我想着自然把目光落在原先算卦的隔间里摆放书桌的位置上,却免不了又被一地灰烬拉回到现实中来。

什么都没了。

这个想法再次浮现脑际,竟比方才更惊人百倍,纵然一贯后知后觉,这次我终于是在还未不可收拾的时候搞懂了自己:

引我不舍的缘由竟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血液渐渐在我身体里翻起煮沸的泡儿来,我将那张纸叠好,塞回唐山手中的书里,转身出了家门。没走几步,就不自制地跑起来。雨开始下了,奔跑间已有水滴迎面砸在脸上,我听见唐山追在后面喊:

“下雨了,津哥,你去哪儿!”

我一时还未觉出自己要去哪儿,只是停不下来。

 

等我反应过来自己要去哪儿时,已然跑出去好大一段路,沸腾的血液仿佛要烧穿身体,我恍然间甚至感觉周身的雨幕都快要被蒸成水雾。必须要停下来,我一边跑一边想着,心里充满焦虑和绝望:

自幼我的每次冲动行事,从不曾带来好结果,何况这次竟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在冲动行事。一定将有什么大事将会被我坏了……我不能这样去见上海。绝对不能。快停下来。

我反复警示自己,却全无用处,穿过租界区的平整大道,出河入海的码头正从尚看不见的地方向我扑来。

 

雨越下越大,特意绕路之后,我终于在力尽前停在了广东会馆的楼下。停下时已经快跑断了气,嘴里满是甜腥味儿,且被淋得不成人形,倒是没有觉得腿软,或许因为我已经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了。

眼前的建筑里一向热闹,此时却冷清肃穆,除了下雨之外,更该是因为里面此时正进行的重要交谈,我抬头去看二楼的窗户,窗帘完全是挡死的——北京为这次与南来革命派代表的面谈暗地里筹划多时了,这时正发生的事,其机要程度无需多言。

而我站在这儿的目的却全然与此无干。

我停在这里的唯一原因,只是知道这世上唯一还能让我停住的人,此时就坐在那紧闭的窗帘背后。

我并不真心希望北京来阻止我,现在这其实也不可能。但我想让他看见我,说点儿什么,什么都行,只要能让我血管里铁水一样滚烫而沉重的东西降降温。别让它将我带去一条再无法回头的路上。

 

然而在雨里站了不知多久,始终没有见到北京。我自己却终于皮肤冰冷、脖颈僵硬、目光失焦。天色现在黯淡了许多,再过一会儿,码头就该没有南下的船走了。这个念头加上长时间湿透的状态虽说不上让我冷静,至少也让我冷却下来。

这时终于有人推开会馆的门,撑着一把黑布伞走出来,看到我的瞬间先是愣了一下,之后加快两步走到我身边,将我罩进伞下。

“这个时间在雨里站着,演罗曼电影?”广州的声音沉稳而富生气,那种长久环绕在他身边略高于常人的温度,此时让我倍感舒适。更借给了我一丝说话的气力。我于是听见自己说:“我找北京,听说他今天在这里和人会谈,总没等到他出来。”声音居然如常。

“他走很久了。”广州显出抱歉的神情,“刚过晌午,谈完就回家去了。现在我也要回去。你……我送你回家去?还是去火车站?”

我无力地摇摇头,说:“我去码头。”

“那正好。我们同路走。”广州转了个方向,准备拦辆车,又停下来向我道:“进屋换身衣服吧,你这样要受寒的。”

我说:“要赶不及乘船了。”

我其实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刚刚想到赶不上船,我心里分明如释重负,现在却又全然相反地陷于焦急了。广州看我的神情,没有再坚持,他回去屋内替我拿了一身衣服,说:“船上换吧。”就揽过我的肩膀,以确保将两人都遮在伞下,向前走去拦车。

 

雨天的黄昏天色惨然,路上人烟稀少,我并没有像自己以为地那样回头再去看会馆的窗子,就这么不可思议地一路平静随广州走了。在船上的第二天想起这情形时,已觉全无实感。

我很庆幸几日同船,广州都没有向我打听那天情况的原委。事实上,我为什么会忽然像疯了一样在雨里跑,为什么去找北京,为什么会觉得自己不能去码头,我自己也解释不清。只是觉察到自身的一份感情而已,何至于此?恢复平静后,我已完全理解不了我自己。

于是船上几天我都在找着同广州说话,以期借世界潮流之力,使自己免于莫名念头的纠缠。好在如今他们已基本从领袖离世的挫败中恢复过来,正接近一桩伟大事业的胜利。广州为此斗志昂扬、意气风发,很乐意向我宣扬他的宏图伟略、治世主张。我在船上的日子也就这般颇富教义地度过了。

 

到达上海时刚过午饭的钟点,广州一下船便被同乡的人接走了。我代他将行李拿去上海那栋小楼,想放在北京的房间里,却发现那里居然像是重新收拾过,之前满屋的杂物都不见了,不禁有些疑惑。想了想还是将广州的行李暂放在我的房里。

进自己的房间自然地想找出衣服换上,我忽然意识到这里所剩的,竟是我个人目前全部家私,顿觉怅然,于是独自坐在屋里好一阵,才又起身把自己简单拾掇一下,上楼去找上海。

 

进到楼里后听闻楼上一直安静,我曾一度怀疑并没有人在,然而上楼后见到的情形和我的想像完全不同——楼上其实坐了一屋子人,就我一眼望去,便可以看到苏州、南通、镇江、宁波、绍兴、杭州……由于瞬间的惊讶,我甚至来回看了几遍才找到上海——其实他坐的位置很显眼,但这一群人长得都有些微妙的相似,尤其他们坐成一个半圈儿并同时抬眼看你时,这种相似一瞬间使我莫名尴尬。

一阵沉默令人更加不知所措,我甚至因此鬼使神差地向屋中央做了个深鞠躬,直起身来时发现超过一半人都在费力维持着礼貌地偷笑。

就这么着我愣过了道歉转身出门的最佳时机,只有硬着头皮在更加尴尬的气氛里对上海说:“你能出来一下么,有事儿和你说。”

上海配合地起身随我下楼,我们挑了楼梯旁边一处不挡路的位置站定。他脸上刚才没憋住的笑容还未褪尽,我于是十分做作地清了清嗓子试图把气氛搞严肃,未果。只好直奔主题:

“是这样,我……”

“我晓得你要讲什么。”上海忽然打断我。

我愕然地看了他一眼,看他笑得很从容,顿时有些恼火,翻了他很大一个白眼,说:“你知道也闭嘴!等我说完。”

“好吧,那你讲。”他也真不跟我计较。

然而我被这一打断,后半句话怎么也说不出来了。生憋了半天后只好愤然放弃道:“我特么说不出来了,你干脆直接回话吧。”

上海于是继续从容地笑着,摇了摇头。

这也太直接了!我在心里暗暗抱怨道:平常分明是个连没空陪人看戏都不会直说的人,这种时候反而平添了坦率的优点。

就我所知道的,上海心里生意和外洋的新鲜事物排第一,上海滩各式的莺莺燕燕们排第二……我大概要划归他不想见又不得不常见那类人,不知道得排去哪里。可纵然这结果实在意料之中,但他甚至丝毫没有犹豫地摇头,还是使我徒生许多挫败感。

我们俩默然对面站了一阵儿,期间他一直在笑,挺没心肺的那样。

我绷不住想直接走人,他又忽然追问:“你专程来说这个?”

“不是。”我心有不甘,矢口否认,进而胡扯道,“我去南京有事,路过这里……换个衣服,就走。”

“哦……”上海应了一声,好歹是没有拆穿我为什么不坐火车,只是照例回身去楼上拿了个纸包下来递与我。然而我现在最不想看到便是这东西,接过来时表情估计很是木然。

“要下雨了,走时记得带伞。”上海语气平常,刚才的事这样就算翻过了。我觉得有些受憋,但也没更多在意,想着北京同广州要是谈妥,南北将归一统,此事来日方长……再看他也心平气和了。这么一来却发觉他脸上带着遮掩不住的倦意,一时很是不解。

要说他近来忙,是肯定的,但好歹刚得了胜,新政府又器重他,要将他建成全国的样本、对外的广告。不论目的,结果上看总是好事一桩。就像早几年家里出的人才在京城得了势,也总想方设法要给我收拾成个人物似的,管他是否假公济私,好歹我从中着实得益不少。这样情形下,我想,就算忙也该是劲头百倍的。

然而此刻我从上海脸上几乎看不到这些。

“你是遇上什么事儿了?”我问道。

上海听到这问话,眼底掠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又恢复如常,还似不经意地站了站直,语气随意地答道:“近来预备跟外人谈判,收回租界利权,麻烦太多。谈完大概就会好了。”

我认可了这样的说法,也再没什么话要说,为避免再陷沉默尴尬起见,索性就告辞走了。

 

从上海上了去南京的火车,我心里总有些无处着力的疲惫感,一路也未同人搭话,安静的无以自认,恍恍惚惚间困与饿的感觉都像消失了一般,一个姿势直坐到下车,起身才觉得背上有些僵硬。

从火车站台里出来,果然又在下雨,而我虽被叮嘱,最终依然忘记带伞,只好拦车去浦口转车北上回家。

路上雨下得大起来,风吹透我半湿的衣裳,居然有些冷,不过凛然间头脑总算多少恢复清明。我好容易觉得饿了,缩在座位里将上海给的点心拆开来吃。想来这好像是我这么久来第一次等到饿时才去拆他给的东西,大概这回的事让我心里对字条真有些抵触了。

这次又是什么?会是革命党北上的事?我漫不经心地猜想着,将纸张掉转到正向,却看见上面赫然对齐写着两行字——

“此意局中人不解,几番凭栏望远津。”

怎么是……我顿时从靠背上坐直了,将字反复又看了几遍。的确是,可是为什么?他当时分明摇头的,却又这样写,我该信哪一边?思绪大量涌入,我头疼之余,脑中两个相差多时的画面,竟重合在一起……慌忙将那纸包沿着折痕叠回去,一瞬的猜想终于验证,我像遭一个打闪劈重,心脏立即在胸腔中狂跳不止:

这不是给我的。上海,虽然通常来讲不可能,可这次的确是拿错了,这样叠法儿我之前虽只见过一次,却由于险些惹急了他而映像深刻,这让我现在能十二分肯定——这原是他写给自己的!

我确认一般回忆了之前他在去广州的路上抢下我手里的纸包时的表情,紧张而外,现在想来竟还有一丝惊慌。

难道从那时起……不可能。

但现在这是……之前又为什么摇头?

不管怎样,至少我在这车上已完全坐不住了。

“转向!转向!”我隔着雨幕对前方奔跑的身影大喊,但也许是雨打在车棚上声音太响的缘故,他一径跑着,没理会我。

“转向!”我又喊了一句,依然没有回音,烦躁的感觉一瞬之间便按捺不住了。幸而已在出发时付了车钱,我没多犹豫就从车上跳下去,向被雨浇透的来路上飞跑。

 

无视掉所有的街景与行人,一路上我脑中始终都是空白,手中攥着揉作一团的油纸是我全身唯一还余有感知的地方,别处连同奔跑的腿在内,全都好似与我脱离了……

好容易登上一辆返回上海的火车时,我又给淋得落汤鸡一般了。

这次总不能再遇上什么人。我忆起前些天让广州撞见我在雨中狼狈发傻的情形来,心里就暗暗这样期许。可一转过头,我的愿望便落空了——靠车厢进门处的座椅上正端坐着南京。我一抬眼,目光便与他接上了。这运气真是活见鬼!

短促的尴尬过去之后,我心底很快生出一种破罐儿破摔的坦然,在南京愕然的目光里就从容落座在他对面了。

然而心境从容于此意外实情并无补益,我坐而未稳,南京的问话便迎面来了,声音还像议论机要似的压得很低:“华北战情未明,你怎么会在这儿?且还像刚被人从河里捞来的。”

“除了打仗,总还要允许我有点儿别的事儿干。”我并不打算把此前经历情由都像南京解释,只是随口应道。为避免他追问,又反问他:“倒是你做了国都还这般俭省,自己一个人占个角落就出门了。”

“你……”南京听到“国都”二字,神情即刻紧张起来,颇不满地瞪了我一眼。我一时也没反应过来,再细看他打扮普通,手里捏一份站台上买来的新印晚报,只在风衣样的长外套袖口隐约能看见一点儿军装的衣边儿,这才想到他大概是因什么目的暗自去往上海的。

现今国内外军政各派都时兴搞暗杀,他的公开身份许是也在不知什么人的名单上,独自出行若不幸引人瞩目,着实危险。

自知失言,我做了个了然并抱歉的表情,就自觉闭了嘴。南京暂时大概也不再想说什么话,就埋首回他的报纸中去了。

玻璃和铁皮将风雨阻拦在外,车厢里光线稍暗,温度正是合宜。油纸还被我攥在手上,我没再去看,但棱角抵在手心里的感觉,此时却如安定剂一般缓和着我连日里不曾松懈的神经。总算是有一桩大事要了结,我想:纵然再见时上海能把抵赖的胡话编出花儿来,好歹轮到他慌张。我拿到了物证,自信这回定能找出实情了。

困倦感在这样的安然之下很快便袭来,我于是闭眼将头靠在椅背上,脑际幻境和思索的缝隙很快弥合而成一体,待南京对我“还是先去把自己弄干”的劝诫模糊飘来时,那声音已似天际般渺茫遥远,根本传不进我混沌的梦海里了。

 

注释:

①长桌末尾也就是背靠门,地位最低的位置。本文中设定所有城拟的公开身份地位都一般——二爷军衔不高;沪少生意做得刚够混进总商会;京爷在政fu中的官职也就相当于清朝时从四品(能参加朝议的京官最低品级)。总的来说原则就是:刚好够有一个高屋建瓴的角度,又无缘生杀大权的纠结而尴尬的位置。【←暴露后妈属性】

②指“五卅”运动。

目录走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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