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 山雨欲来(1927-193x)

拖更太久,可能大家都忘了前面写了啥

建议先至少浏览三视角末章后再看本章为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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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从病院走廊里出来,顶头碰上了皱着眉守在门口的江宁,对方外套的半边肩膀淋了个透湿,裤腿也挽上来一大截,伞尖杵在地上,雨水顺着砖缝流成一条小溪。他盯着上海走近,沉着声问了句:“情况怎样?”表情在某种情绪的爆发边缘。

“不大好,烧还没退,医生也讲不出什么时候能醒。”

“嗯。先不说他,你解释一下你怎么回事情。”

“我什么怎么回事情?”上海一扬眉毛,有些明知故问,显然是心情也没好到哪里去。

“你说什么事情!”新任民国首都跟他赛着瞪眼睛,压低声音开始怒吼,“我原本说不做首都不做首都,是你跟邝越庭师徒两个一唱一和,赶鸭子上架,非要我做不可。现在我这成天坐个火车两头跑,一连几天睡不到五个钟头,你倒好,蛮有闲情逸致地在这里塞小纸条搞桃色新闻,还个x的差点搞出人命……”

“我又不知道他身上有伤,也不是我让他淋雨的……我都不晓得他为什么来……”

“是是是,你么无辜得很,从来不招谁、不惹谁,都是人家隔着十万八千里上赶着要爱你的!”江宁黑眼珠子翻得飞了出去,摆摆手,又哼了一声,不知要气还是要笑,“先前听着邝越庭讲,说你在挖北边的墙脚,我倒不晓得是这么个挖法……”

“两回事情好伐,我可没有……等等,你说先生跟你讲的?”

“你别管谁跟我讲,我也不管你这里搞得什么,现在最要紧是谈判的事。纽约说过这几天要见你,你要就是收拾不完这一摊子,也顶好提前把脑子里的水先倒一倒,别再给我弄出多的事来。”

“我什么时候……”

上海张了嘴刚想呛声,就见江宁斜向走廊里横了一眼,他话到嘴边被噎了回去,半晌再转出来,就有些半阴不阳的:“你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替他一家门谢谢你。”

南京显然也是真的没空和他长在这里斗嘴,伞撑开又翻了一个白眼算道别,跟着抬脚就走。这回换作是上海皱了眉,却也没再多说话,站在厅前一直目送他出了门去,又站了好一阵,才掉头回去病房。

 

然而事情的棘手程度却还要出人意外。

往后整整过去半月光景,天津丝毫没见转醒,高烧褪去之后,低烧间或复发,感染的伤口倒是不出几日就恢复的很好。医院里原本将此诊作病因,如今见到因去病存,一时间都失了计较。

上海前头几天还只是抽空过来探病,后来见人总也不醒,心下渐渐也慌起来,衣裳物品一趟趟往医院里搬,到此几乎半算是住下了。自南京那天走后,中间广州又来过一次,向他说起自己和天津早先同船一路南下的前因,长聊至夜,却也于事无补,反倒增添了担忧与愧疚,让上海更把一颗心高高地提了起来。

他往北边去了电话,最先联系到的是天津在警局的同事,之后打回电话来的则是唐山。上海犹豫了一下,不知事情该从何交代起,末了就等于什么也没说,只请他再等几日,如果仍不见天津好转,就麻烦带人来一趟上海,把他接回津沽家中养病。

电话里的唐山听起来惊讶而惶急,似乎全然不是知情人,但理应知情的人却迟迟也无消息要来兴师问罪。上海守在病床前头,思索得简直有些迷离,似乎自从天津睡下开始,他俩被隔在这间病院里,开始同外界没了关系……在他,其实是很不希望如此的。

 

也因此,在次日上午见到不请自来的纽约时,他心里隐约竟是觉得松了口气。来人说是出于关切和礼议,行止却颇像个悠哉的观光客,听闻这是间美国人开得医院之后,先由护士引领着参观了各项设施,半天转下来,人才终于停在了天津的病房前。

上海余光瞧见对方象征性叩门的动作,在手指落下之前,就转身迎了出去,是不动声色地将人拦在了病房之外。随即边走边寒暄,把来客引到了病院后头的园子里。

“我没想到你会找到这里来。”上海的招呼中带着一丝不悦,像是经过了某种程度的抑制,但又故意留了一点,刚好能被人听懂。

但对方对这套伎俩却不买账,直若不闻地将对话进行下去,一丝无恶意得猎奇几乎就写在脸上,“我听说他睡了半个月了?”

“是。”上海叹了一口气,放弃了下逐客令的打算,简略地向不速之客叙说了天津的病情。当然,对于可能直接导致此事的一系列罗曼史,则并不在他简介的范围之内。

纽约听完,发出一声思考的沉吟,之后用很内行地口气分析道:“如果医院查不出病因,那就应该是我们这类人的问题了。”

上海心想着:废话。嘴上说出来倒还是客气的版本:“我也这样想。”之后他停了停,又补充说,“所以我打算如果他近期不能好转,就先送他回天津去,我们这类人,在自己家里情况通常能好一些。”

“我听说他家里正在打仗。”

“是。但是……他差不多生就是建来打仗的城市,比眼下糟糕得多的状况,对他来说都是常事。我以为跟这个关系不大。”

“有道理。不过我虽然不是什么专家,但总觉得你们似乎应该先找到他忽然昏迷的原因?”

“目前知道的也就是淋雨导致伤口感染,可能……还有一点情绪上的原因。不过他从我家走到遇见我表哥之间还有一段时间,这中间是否发生了什么事情就不得而知。”

“啊,那看来你们只有等他醒来再问了……不过伤成这么严重,可能他自己也会忘了。”

“这是有可能的吗?对于,你知道,我们这类人来说?”

“什么?哦,你说忘记。我以前以为不可能,不过事实是有可能。”纽约耸耸肩,似乎被唤起了一点好为人师的兴趣,“我们跟英国人第二次打仗的时候,我曾经在前线被抓过。我记得自己作为战俘被押解到一艘船上,之后不知道因为什么失去了意识,醒来的时候已经被接回了自己家里。那次我昏睡了大概有……两个月,连带之前几天的一些事也一并忘记了。我是说,我知道这期间纽约发生了什么事,但至于我自己……后来我问过我的医生,他说,我要么是身体上受伤,比如撞到头的时候刚好把这个部分磕了出去;或者是这段记忆对我的刺激太大,导致我的大脑自己选择不再想起来。

“不管怎么说,我也是在那次才意识到,除开作为城市的那一部分,我们作为人类,可能并不比其他人强健多少。”

“你就再也没想起来,到现在?”

“到现在。”

上海若有所思地沉默起来,美国人在一边呆得百无聊赖,意意思思地像是要走,最后却又没有直接告辞,反是凑到人跟前压低声问:“我听说,这附近有家开在小院子里的本地戏院,会演一些有趣的东西。我之前来过,没有找见,你知不知道在哪里?”

“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呃……嘿,别这么看我。我坐了两个月的海船到这里来,现在谈判短期内显然不会有什么进展,我总不能成天困在宾馆里。”

“……两条街外富康里走进去第三间。你来早了,那一家过中饭之前都是不演的。”

“这没关系,我可以吃个午饭。”

“随你。”

“一起吗?”

“不了。早知你没有正事,我根本不必见你。”

“我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回见,朋友。”上海演电影似的碰了碰并不存在的帽檐,一只脚已经踏在了上楼的台阶上。不速之客对他的招待不周并不计较,看见后院里也开有门,就索性从那地方出去了。

 

然而敷衍的俏皮话说完,上海再回到病房时,脸上表情已复原地比出门时候还要沉重。纽约的话显然以一个新姿势拨动了他脑海里连日来早已绷得过紧的某根弦。他拉开病床边上自己惯坐的凳子,却迟迟没坐上去,目光始终盯着昏睡的天津。

医院的电话机就在这层楼尽头的值班室里,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去打一个,但也不知要打给谁,打过去后又说什么。所以最后还是在凳子上坐下了。

时近暮春,正午的日光在外已经有些刺眼,甚至可以透过拉上的窗帘在室内映出一种泛黄的光亮。上海背对着窗,两个人的手以及其间越来越接近的距离恰好都藏在他身形投下的阴影里。

在距离快要消失的前一个瞬间,始终安静的一方忽然动了,惊得另一方几乎一个原地起跳,三步并作两蹦的把自己弹到屋角的脸盆架子跟前。然而还未等他掺齐冷水热水,就听背后传来一声巨响,转过头,只见天津已经翻到了床底下。

上海丢下手上的毛巾过去搀他,“你躺了半个月,怕是已经不会走了,不要着急下地面,站不起的。”

天津喉咙里出了个窒息一般的怪声,像是想咽口唾沫,但又并没唾沫可给他咽的。上海顾不上出去叫人,自己不扶硬扶地给人搬回了床上,又让他靠着床头擦了一把脸。见对方茫然地倾过身来,对自己从手看到脸,看了好一会儿,眼底才终于见出清明。

“申辰?你,咳咳,是叫申辰吧?”嗓子嘶地像是风吹枯树,也拦不住天津要说话,“松江府上海县,申咳咳咳嗬——”

上海很怕他一口气上不来,干脆把湿毛巾糊了对方一脸,嘴里连声答着“是是是”一边转身去倒给他倒喝的水:“你别讲话,先喝一点水,我倒得很满,你在边上慢慢抿,不要大口喝……”

天津看来并没听他说什么,只顾着把脸埋在热毛巾里大口呼吸,待到腾出手来去接他手上的水杯时,看动作,人已经活过来一大半。他接了杯子来,转着圈玩儿似的喝下去小半杯水,就又凑近了去看坐在一旁的上海:“你换镜框子了?这个是好看……诶,不对,不是这个,你怎么……我,我怎么……”

上海刚想阻止对方继续哑着嗓子讲话,就见天津皱着眉头仔细看了一眼他的眼镜片,脸色忽然一变,跟着如遭雷劈似的低头去看他自己身上:“……这是,哪儿?”

“医院。”

“医……院?你是说‘医馆’?不是,等等,我知道医院……我知道什么是医院,我,不对,现在是什么时候?”

“中午了。”

“我是问,哪年?”

“哪年?”上海往杯子里加水的动作停住了,他回过头,两个人不同类的困惑随目光在空气里撞上了,他感到自己的心在片刻间往下沉得太多,几乎要让人慌张,“你觉得,这该是哪年?”

“咸丰九年。[1]

 

#津#

民国十六年的春天,我的身上发生了很罕见的病症。作为城主,我安然无恙地回了家;但作为卫津天,我的记忆丢失了将近七十年。

没有人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包括燕哥。他说那次我出门之前,已经是北方首埠,非常成熟可靠的大城市,比他自己还要让人放心,早已经不像之前那样事事须他指挥。因此,他也不知道我是去办了件什么大事,千里迢迢地把自个儿办成个傻子回来。

当然,事情其实没他说的那么夸张。在家静养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回到警察局里,渐渐就把工作捡了起来——那些常识似乎天然地长在我脑子里,像吃饭说话一样,是不需要特意“想起来”的。

唯一麻烦的事,是我的住处和我开得书店让人给烧了。我无处可去,只有另找房子,在这期间,就住在燕哥在天津的住处里。

燕哥在天津的住处落于意租界,是他相识的一个遗老在天津的众多房产之一。他替那人养护着他一屋子的文玩,因此对方的房租收得相对低廉。老实说,我并不喜欢这房子里的气息,上百岁的物件上千岁的人,他们来来往往聊得那些事情,听得多了让人说不出的压抑。

我于是提议燕哥等我找到房子就干脆搬去我那儿住,反正大家现在这个关系了,也没什么磨不开面儿的。但他不同意,还翻了我一个白眼,说:“你的黄历上大清还有五十年呢。”

我懒得跟他一般见识。

 

说起这个来,关于我丢失的那七十年记忆,虽然看似对眼下的生活毫无影响,我也绝对说不出是毫无遗憾的。毕竟,就算现在我是北方首埠,他是退休帝都,这天上掉馅饼砸脑门子上的好事,我还是很想看看它当初是怎么往下掉的。但我每次撺腾燕哥给我说说,他都不老实说,谎话编了八套,一套比一套像评书。

我疑心他是拉不下这张俊秀的老脸,就又去问过保哥和小承,谁曾想这两个像是收了他的好处,比他更油盐不进,一问三不知。

唐山倒是跟我一条心的,但这孩子还小,对这些事情本就稀里糊涂的。加上和他之间的事现已让我忘了个干净,搞得我像是白捡了这么大个跟班儿,对他的忠心耿耿受之有愧,也不好随便为难他。

 

上海总和我说,我之所以忘了那七十年的事,很可能是我自己想忘的。我听他讲得头头是道,也挑不出毛病来,但不知怎的,对这个说法又是始终不能信服。回想那些年里头兵荒马乱,肯定有些事儿是我不想记得的,但看看自己如今的生活,我又觉得绝对不是全部。而且,他说起这回事儿的时候总笃定得像个卖假药的,跟他平常说话办事留三分的性格很不相符,也让我对此难免多生疑虑。

但除此之外其别的事上,我是很信他的。上海见多识广,做事情周到又靠谱,总之是很有些我学不来的长处,时常让我对我俩打一开始是如何混熟的心生好奇。但就像燕哥不爱提我俩是怎么好的,阿申也不太讲从前的事。我有一次在唐山还我的书里翻出几枚自制的书签,发现是他的字迹,就向他问起来,他看了,说是以前写给有生意往来的各港口的备忘便条,想不到我留着当书签用了。我问他现在怎么不写了,他说现在有电话了。

他是向前看的人,我能理解。但我会稍微遗憾自己没有多留一些这样的便签下来,这样说不定能想起一些从前的事。毕竟是整整七十的年光阴,那可能是我人生很重要的七十年……

 

#京#

从那天天津跟着广州走后,我有一段时间故意没去关心跟他有关的消息,而他一走就是十多天,竟然也没有音讯从南边儿传过来。我其实是有些担心的,毕竟那一段我们家里头不太平,但又想他许久不回来,可能正是他的事儿办成了,就按着自己没去扫兴。

谁知几天后那边打电话过来,却说他伤口感染,昏睡了半个月,醒来还当自己在咸丰九年。

这种离奇的噩耗给我听得懵了,一时间连骂人都没想起来骂。拿着听筒原地站了半晌,听见对面说有事情需要我帮忙。

 

所谓帮忙,简单来说就是圆谎。谎话的大框子是他想出来的,具体的说辞则要我来编。甚至,我都不需要主动去说这件事,只需在天津问起来时,注意不穿他的帮就是了。

我听着电话那头条理分明地编着故事,一股无名火后知后觉地窜了上来,反问他说,“我凭什么配合你编瞎话,我偏跟他实话实说,你把我怎么样?”

就听对面端着他独一份儿兔崽子成精的腔调回答我说:“我不能怎么样,我只是提议。究竟怎么讲,那是您和他之间的事情。”

 

但我最终没有实话实说,因为谎话对我有利。

不如说是再有利的没有了——过去的固执和误解一笔勾销,只要我管住嘴,一周之后,就能在火车站月台上,接回来一个从未离开过的天津。这是我梦里都没想过的事。

我在天津回来之前,强迫自己尽量心平气和地从头捋了一遍这整件事,末了简直不能理解对面这种编法儿,究竟是吃错了什么药。

就是为了让我完全配合吗?那他算是如了愿。

这是一个我拒绝不了的故事、送上门的后悔药,虽然不是真的。

 

#沪#

事情已经过去了好几年,我仍然偶尔会在午睡时梦见民国十六年的某个中午。梦境有时被篡改得怪诞离奇,但都没有当日的现实能让人心情大起大落。

那天我伸出手去的时候,头脑里边其实是空白。我有莫名的预感,纽约随口提及的往事,将要复现在天津身上。但我说不清自己对此该当作何感想。可能在某种程度上,我是期待这事情发生的:如果他能忘记那张放错的字条,或者更往前些,干脆忘记自己跑来上海的缘故,我就不必再面对任何诘问和抉择。

毕竟,那天的事情本来应该已经结束了。

 

四月份的惨案发生之后,我对自己曾经误以为已无限接近的未来忽然有了猜疑。既然那个一扫沉疴、振作有理的新政府是存在我幻想中的东西,我又怎么能自以为是地把其他人硬拉到这条路上来?

我们原本一路走来的人,到此自然是没得后悔的,况且,现在来看,事情可能也没有我那时以为的那么糟。

但天津是不一样的,他在我们之外,尚有一个患难相保的家庭。这于他是与生俱来的东西,存在了几百年,事实也证明了是无法轻易动摇的。那么为一条前途未卜的新路让他从这之中走出来……走出来,可能就不再轻易回得去,这对他是更好的选择吗?

我对他而言是更好的选择吗?

我原来满有一切自信,现在却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于是自下了决心,至少不再去动摇他。但写字条的习惯,我一时没能戒得掉。我知道这事情有危险,却始终没拿它当一回要紧事,最后百密一疏,差点就是满盘皆输。幸而,我原打算把难题推到往后,然则人算不如天算,到底是他用从前彻底把事情解决。不知这算不算是我的运气。

 

我想天随人愿,或许难免要随得有些偏差,毕竟天要操心的事情太多,只不过赶到我这里恰是差了七十年。

而我既没有资格,也没有空闲去抱怨的。这几年新政府大修华界,我从原先的小楼里搬出来,在英国人越界筑路的新式里弄另租了一个单开间。这房间的窗子开开来,能看见十六铺码头,比起原先走江船的小码头,这里多是走海路的行客,我门前也比以往更热闹许多。

偶尔晨雾厚重的清晨,我早起从窗里看出去,会有轮船的船舷伸出一角,若隐若现间,像是旧时福船高企的船尾,只不过轰鸣的汽笛声里,我再未看见有人会从那地方往海里跳。

雨季的浓雾接着云翳,低低地压在我城市上空,我听见远处地天际闷雷滚动,是下一场风暴将要到来的声音。

(全文完)


[1] 公历1859年。


*本文正文自此已全部完结,后续预计还有个后记,会在津哥儿生日放出。同时还会附上全文整理后的pdf下载链接。后记不影响正文。

就这样,感谢看到这里的同学们,冲这份坚持,你们都是干大事的人。

(谁能相信这东西构思的时候曾经是个中篇小言情呢……)


目录走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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