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上海篇】第六章 误失(1927)

清明一过,雨水多起来,淅淅沥沥地进入黄梅天气。我在清晨的雨雾里早起去赶往上江的轮船,码头上站得久了,潮湿的凉意就穿过领口、袖口,钻进衣裳里来。

上江的仗还未打停,近些时日,码头上人流、船只尤其混乱。不当停的占着位置,我要搭的那艘船半天不得靠岸,临到该要发船时,无奈只得是用小船渡我们过江心去。渡船都是临时借来的,很小,一只至多只容得下三五人。我独自出行,行李不多,因为订到了二等船舱,也不须着急去抢位,就在岸边等到最后一批。

上船时,除了划船的人,船上只我一位乘客。我见岸边还有人没上来,就在船尾预备帮忙后边的人接一接行李,不曾想人刚刚站稳,还未转过身来,船就开动了。

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想让船工稍等,但还不及跨到船头去,忽然发现雾气不知何时已经浓得异常。按理来说,这么片刻功夫,渡船绝不至于行出多远,但我往码头的方向看,已经看不见了岸上的人影;更诡异的是,往江心看,也望不见轮船——我们仿佛是一下行走进整朵的云里,周遭一概是绵密的白,连船工的背影一时都看不大真切。

 

这可是见了鬼了。我心想,不确定自己是否说出了声。但接下来却是听见有人应道:“勿是见鬼,是见我。”

我循着声看去,竟发觉船舷上坐着个人,穿一身松江土布做的衣裳,样式还是前朝时兴的,如今早没有人做了。她人是向外坐着的,两条腿都悬在水上,但是船却丝毫也未向她那边倾斜,好似她整个人是全然没有分量的。我见到这个情形,思想码头的位置,又联想起近来家中发生的惨案[1],忽然认出了她的背影。

她是这条江的主人,我很久不曾见过她了。

轮船航运还未兴起来的时候,江上、连同城里外许多支流的水面上,都有许多人家是长在船上住的。那时我常能见到她,多数时候是在苏河汇进江里的河口上,她总爱“提醒”我,出了河口就是她家地方,我这陆上的什么“城主”,合该晓得分寸,无事少来讨嫌。然而说归说,这个话是不当真的,水上的人户吃穿用度,一律还要依着城里,总归算我家里的人,而她本人实际也应当是并不嫌我的。

非唯不嫌,我们甚至还要算是熟人朋友,每每逢着她到岸上来采买物事,都是我同她一路去逛市集。她身上这衣服,我现在想起来,应当也是我很久以前送她的布匹裁来的。

租界起来以后,洋房马路就建在江边上,她便不需再远行到我城里来;往后江上海上都开了轮船,水面上的民户也渐渐地更往支流退缩了,我与她碰面的时机于是就少了起来。

而这一回,我想她应当是专程来找我的。可到此时两人一同浮在江中的渡船上,却又像是都不知该如何开口。两厢沉默了许久,最后是我先出声问:

“你先讲,一共……落下去多少人?我听得了。”

“你听得了,我讲不出。”她侧过头,眼神在我身上草草地刮了一下,就又收回去。讲的是埋怨的话,语气却不是埋怨的语气,实实在在是悲哀与不忍。“阿申,”她又停了一下,忽然唤我,“你市里在做的什么事情?那些不是你相信的人吗?”

 

那些是我相信的人,或者,至少是代表着我曾经相信过的人。

好几年前,南北议和毫无结果,裁兵的梦话直讲到我家门外头都打将起来,将我临近地方常来常往的许多阿哥阿姐全数牵连在内,也不见半分要成真的影子。那时我对南面的新政府,是有许多向往的。想起来,也就是在不久之前,我因着家里日人逞凶之事[2],往南边去拜访,请求穗先生的声援,在他家中所见还是一片勃勃生机,与那报上所说的差不很多。我曾以为是将有一个崭新世界要在南国生发了。

 

记得那时按照时令,是在夏日的头上,南方近海的位置已然是暑热逼人的了。我在临近东江的码头上了岸,头一次从陆上去往穗先生家里。登门时,他从灶台边上赶出来开门,门闩拉开来,往外看也不看一眼,人就又奔回去——往常屋里头帮手的人现是一个也不见,他炉子上煲着汤水,因为煤不好,就须得人一直盯着才行。

香港正在他屋里睡得很沉。前些时,为着声援我的缘故,他随着人流从省港边闯关过来。因后头有人放枪,他跑得很急,跌了一跤,腿上挂了彩。据穗先生讲,伤是无大碍的,只是擦破点皮,但这些时岛上停工了,他又在外边,人就没什么精神,成日只是要困,一天里多半天都是睡着的。

实在来讲,我家里原先联络香港的工联时,因为晓得他们那边都是零散自为的行业会,并没指望能有多少成效,只盼他在报纸上多写一写这边的情形就是了。万没有想到他竟然是家里第一等的热心,这么一跑得回来,惊动得英国人也成日通电发函地闹个不休了。

这次事情能有这样的声势,我心里很感激他,这次来,本也是有意当面道谢。但直等到天晚下来我要走时,香港依然是未醒,穗先生就叫我不要等了,有什么话,之后由他代为转达或是打电报,也都可以讲的。我心里其实有些担心,问他香港这样的睡法,会不会有什么问题。穗先生摆摆手,不以为意,说他平日里岛上连天的做工,几乎是不得休息的,这一回趁着有工会补贴,正可以好好休上一阵。至于他要吃还是要睡,就都随他去安排了。

其实不单是香港,穗先生近年一人撑着一个政府[3],又要打仗,还要建模范都市,也是无一刻不忙。像这样亲身蹲在厨房守炉子的清闲日子,已经是久违了。我见到他说这话时,眼角眉梢都往上扬,竟然是有一些喜色,心里也跟着落得轻松。

 

我最终也没等到香港睡醒来,只好写了一个字条,临走时放在他枕边,承诺下次面谢。

从穗先生家里辞了出来,天色已经很晚,但外边街市上人声鼎沸,卖吃食的小摊热火朝天地煎炒烹炸,生意很好,完全没有要歇息的意思。听讲说,穗先生家里帮工的一对夫妇,就是为这几日有赚头,特为告假出来做生意。他因自己难得有闲在家,也就没有阻拦。

从此走到宾馆去的一路上,所经过正巧都是新修起的骑楼商街同林荫路。我在灯火喧哗中,想起早先家里过来广州考察的商界代表们欣欣然讲起这边种种的新气象,有一瞬间真仿佛陷在如梦似幻的憧憬里。心想着北伐什么时候打过来,天地就将是新的天地。

 

可不曾想,三年后我城里以起义相迎的新军,并没有新得多么彻底……至少,在往江里头填人的这事上,是丝毫也未见出新意的。

那天船在江心实际停了不知多久,感觉上,像是经了一场漫长的默哀。但浓雾散开去,我又如期搭上了船,像是一点也没有耽误。

她最后也没说出一个具体的数目字来给我,只是眼角眉梢,尽皆透出迷蒙的惨雾来。将临走时,她又问我“往后将会怎样?”我不晓得她这是想问她自家怎样,还是我怎样,抑或是更大范围里的什么怎样……总之是答不出。

 

江上一别之后,我的神思就开始常常陷入恍惚,有时站在小楼上望码头的方向,人就发呆起来,回魂时有几次竟是站了一个点钟。

按理来说,我眼下绝没有余闲来供神游的,自己家里,省里头,连着宁阿哥同上江的相争之事,没有哪一样里少了我。可思想又往往是不受控制的,我每是忙着一点琐事,就要接二连三地想开去——想现今的这个振作有理的新政府,真像是我曾在广州见过的那一个,甚至是要更有本领、场面上也更像样子……可我知道它不是。

又或者,早在广州时,我所见到的就是个浮光掠影的假模子,反倒是那一二日里,匆忙显形的森然面孔才是真容?往这上头思想,就让人难以安寝——我真希望自己从来不知道他们做过那些事。

在前途越是显出光明时,就越是如此希望。

有那么几次,我望着华界里正在兴工的新楼房,心里甚至是想:早年间我所盼望的那样绝对奋发、又绝对磊落的新政府,原就是不存于世上的。不仅我们这里没有,就是发达的西洋世界里或者也没有。终是为着我的期望过高的缘故,才必然要失落的。

然而这样自欺的念头却不能存得长久……我总归忘不掉那天清早嗅到的,浮在浓雾里的水腥味。

 

因为神思恍惚的缘故,我在一个时期内,处事常有失误。出了差错,就要多花时间来弥补,加上本身已在前所未有的忙碌之中,新事一桩接着一桩,无暇自顾,脸上竟有一阵显出病容来。所幸我市里两界都在大繁荣,健康状况实是不必担忧的,只需一两日留心于此,这种表面上的神气,很快就能得恢复。

所以那天天津说是见出我神色不好来,我还有一些惊讶。待他走后,我在楼下的穿衣镜子里反复观摩了自己,确认没看出什么异状,方才上楼回去。

当日家里面正在开会,讨论两省修省宪、及支持宁阿哥同上江争位的两件大事,人到的很齐全。我是主会的人,尤其不愿出差错。其实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未见过天津了,他那边打着仗,按理是绝不该有闲暇南下的。这种时期着急忙慌地跑了来,一张嘴就是要作告白,我疑心他是受了什么刺激,如有时间,倒是很想听上一听。

只他偏偏来得不巧。

若是晚上一两日,到会议的事情忙过了,我大概就能生出闲心探听探听他这时忽然开悟的缘故。

又或是早上一两年,找到一个江上还未起雾的清晨,我也许……


(上海篇 完)


注释:

[1] 指四·一二事件。当时上海有黑帮暗杀等事,黄浦江是常见的抛尸地点。

[2] 指“五卅运动”。

[3] 南方的建国政府说是据有两广,但实际能控制的地方很小。除却华侨捐助等支援手段不算,辖境内唯一能掏出钱来的城市就是广州,所以等于说是以一市的财政在撑一个政府。


还剩个终章就要写完了,终于……

前头有几章似乎是挂了,没法子,我也不想申请解禁了。干脆终章更完放链接,大家直接去网盘下word吧。word好啊,可以页下注,还可以做字体、封面、目录。看着更像那么回事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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