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上海篇】第四章 自由之思想(1902-1905)

庚子年的事情,人所共知是一场大变乱,且在当时既已经要算惊天动地,愈往后却还能愈渐显出威力来。

与北方的生意恢复以后,城内外各式营业,包括我自己的生活在内,都似一切照旧,空气里却渐有不安的声息随初夏南风拂来,在我城中四处浮动。

我家租界地方,现是个于华洋缝隙里单别杂生出的新世界,文网较别处稀松,而据闻是习自巴黎、名为“沙龙”的清谈会,早不时有本国面孔参与进去。那些人多半家境殷实,且不少读洋书,平日里从各个“沙龙”的门出来,就又走商会、报馆的门进去,诸般闲谈议论于是经他们的口,一层层浮散开潜进更多地方。

有关大清朝江河日下、天命将转的闲话,夹在这其中,在我这里早不觉稀奇。近年来家中新旧百业麇集,南北民人混杂,于是乡党牵引、行帮遍地。所有帮会之内,既有纯然做生意、为图互相关照的,也就有些另外有所密谋。那些讲大清天命的话,则半出他们口笔。

又经过早几年有东南各省连声抗命之事,以结果来看,于我们大抵无损而有益的,于是便有人挖出往前打仗的事情来相比,说我们东南地方,历来是北向尽忠,竟受其害;抗旨自保,反得太平。如此一来,那些不以朝廷为然的“妄议”,更日盛一日地讲开去了。

 

该种议论,在旁人听去,定归是大逆不道的。

然我自家住在这两界相交地方,偶尔空闲下来,常会想到当年若然没有那绝处逢生的大幸运,由这租界地方,当真新长出一个人来,又将如何。会否我现时看“他”,也像旁人看我,或者是更该得警惕的一个异类?我甚至会为他当要杀我,去恨他、畏他,长久地成夜不得安眠,又许是干脆让他吓坏了,最后就随他替代了我去。

但实际这些都未发生,如今情形则是完全两样:“他”在我之内,让我能听见他的全部声息。那些声息听在我这里,往往带来顿悟一般许多感想,能开解我早先从来困惑、想不通的道理,当然偶尔也添些新惑——包含日益放肆起来的,那最大逆不道的一念在内。

前些时,家里有个曾在报上大骂当朝而下狱的人到期开释,要往东洋求学。临行到码头上,据闻有多些人慕名前去相送。①类此之事近来往往有之,此伏彼起且愈益不避旁人。我更早时曾忧心过它们在家中地面上兴盛起来,要引起周围怎样看法、远方怎样提防,都可能对我不利。然而真到此时,却反而释然。因着别处看我是早沦落鬼域的一处怪异地方,为此生出何等鬼事都不足为奇。而人间对于鬼域,想来是格外宽忍,只盼少生祸端,便觉喜出望外了。

我渐渐能视此为又一遭因祸得福,熟稔起来,就不以为愧,倒比前此更其顺承地,就将这多出一点自由空气受下了。

 

而天津从鬼域“放归”人间之后,却是往我这里跑的多起来。

我因战后往北边走过一回,会面他时又亲见是那样情形,满以为他经得此事,即便不至记恨于我,总不免心存芥蒂,会要不肯更多往来。不料事实却正相反。他从此像开了什么窍门,倒变得比从前更愿见我了。加之近年为办新政,我自身北行的次数也不在少,公干之外,竟发觉我们私下更能玩在一处。一来二去,就常在一道白相。

天津很有些自来熟的本领,我觉察以后,就不时介绍些家中人物同他相识。这些人中间多数对他有点用场,而他自家又是兵营里长起来,吓是吓不住的,一般场合也鲜有应付不来。我不必忧心他们互相占了便宜去,因此引介起来就益发随意;或者有时遇到些自家不愿应酬的人,也偶尔会推他出去,自身便得趁隙走脱。对此,我想他大概不至于全不晓得,总之却都不曾出过问题。

只有一回,后来听他讲是碰上个颇有势力的瘾君子,一向是得意忘形的,鸦片烟抽不够了,就要试扎吗啡针,当天脑子可能也不大清醒,竟然邀在场各位新旧相识陪他讲义气。此事绝然出乎所有人意外,天津一时也慌得不知如何脱身,满地下找我时却发现我早不在了。

后来他究竟如何逃脱出来他倒不曾讲,只当天晚上的确是气涌上头。我于是半夜里睡得懵懵懂懂,忽然听见耳边“咚咚咚”震得响,醒来好一阵,才意识到是天津在下头捅楼板。他在我家的房间位置,正好同楼上我的卧房相对,这么捅起来,我只觉得整张床铺都在跟着摇晃,根本不可能再睡着了。

我于是翻起来坐着清醒一歇,细听之下,觉出那声音竟然像有节奏的,又听一阵,方辨出来是电报明码——“姓申的你给我滚下来”。

我当时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单以眼下的情况,也定归不免要下楼去看。事后回想起来,那许是我们相识前后几十年里,他无数次扬言要打我的场合中,十分接近真正动手的几次之一。

当然我们最后也还是不曾真打起来。具体是如何过程我也记不很清爽,只晓得自己一进门就被攥着睡衣领子摁到床上,两人三言五句相互骂了几个回合。天津讲话的习惯,是这般情形下也控制不了要抖些机灵,而我听着这些又忍不住笑,一笑起来,那打架算账的气氛自然就搅了。往后就是半不正经地一阵胡闹,今天的事情讲不过几句,又牵扯到其他乱七八糟的闲话上去了。

 

当日夜头我被他闹起来时,已是半夜光景,他大概又多吃些酒,两个人都是要睡不得的。打架的兴头一过,也不晓得啥辰光就接连睡着了。总之第二天一早我醒时,还在他床上。那床本来不大宽敞,我们两个头向一处又不曾错开,难免就困到互相叠在一起。

我早上没有要紧事情,躺在床上盯看好一阵天花顶,望着那上头灰迹旧痕,思想他昨夜里究竟拿啥物事捅得楼板。

天津睡得很沉,气息平匀,是个无心事的样子。我猜想一歇他醒来,很有可能都想不起昨夜里自己捅楼板的事。在这一点上,我一向以为他同穗先生很相像,对于今日已过或一时无法的事情,是不多忧心的。但他两个又还有些区别。穗先生能够如此,往往过后看来,是为他一意愿成某事,而对其余事情就不多在意;天津却仿佛连这一件“某事”也不需要,便能把全副心肠都放起来,暂且不作理会。

这中间不论哪一样,我家里的人,连我在内,全是做不到的。所以我对着能够如此的人,也常常全然推测不出他们所想。就在几年以前,我还偶而反思,想知道究竟是他们有毛病、还是我有毛病;现在倒已不想了,觉得或许都有毛病,毛病同毛病,不必硬分出高下。

 

而我的这个毛病,非上溯起来,则可能要算是家传。

还记得很早时候,松阿哥家里海港还未荒废,穗先生家一回有船顺风错过钱塘湾,改从这里转行内江。我那时年龄很小,经见得少,对海上每有多几艘船来,一律都想去看看。

海船码头离城里是不近的,那几天天色也不很好,松阿哥不愿意我去乱跑,讲说这一回和上一回,船都差不多,没什么看的。但那次同要去看船的不止我一个,还有旁边苏阿姐屋里头的嘉定。此刻苏阿姐不在,松阿哥管得了我,管不了他,而我要是硬跟着他,就等于也是管不住的。所以松阿哥也不很坚持,就只坐着跟我们磨洋工。

天色不好是无法开洋的,船接连几天泊在码头,穗先生大概也无事做,正在屋内闲坐无聊。这时听讲我们要去看船,就把我和嘉定一同叫过近前,跟我们讲货分三六九等,并不都值一看,而他此行最贵的货物,现就带在身上,我们把这个看过,就觉船上那些没看头了。我们一听,甚觉有理,就呆着等他去拿“最贵的”。

不多时,见他从楼上随身的行李里头拿下来一个镂花的木盒子。盒子打开,里头另是一个盒子;再打开,是宁绸铺底,托一只流光滚圆的宝珠。映像里头,那是我头一此见到那么大的珍珠,圆得不似天然、毫无瑕疵,珠光映在绸布上,绸光又散开去,看久了只觉目前浮光闪烁、一片晕白。

我和嘉定当下看得动也不曾动,松阿哥倒一副见过世面样子,坐在屋里另一头,遥遥往这边望上一眼,又随口问穗先生:这东西是留在南直的,还是要送北直。穗先生就答说:送不到北直。

我在旁边听他们讲话,听得一知半解,就连猜带问这东西是否要拿到京里去卖的。嘉定大我一些,一向自诩比我懂得多,这时候吐了一个舌头,呛我的话道:“啥人买得起!”穗先生看着他笑,点点头说是买不起,不是卖的。但是非要卖得话——他沾着茶水在桌面写了一个数目——说能值到那个价钱。

后头他们又说什么话,我就再没听见,脑子里不断按当年夏税的金花银数目,算能把那一枚宝珠换几户的夏粮。嘉定没算这个,他向着穗先生问,既然不是卖的,那这宝贝要送到哪里去。穗先生仿佛知晓我在算什么,答说你们夏粮送到哪里去,它就到哪里去。

我当时对这个话其实也没全然听懂,过后穗先生带着他的宝珠上楼去歇,我在底下,就向松阿哥问说:为什么我们家里不出这样的宝贝?松阿哥看看我,脸上并无一丝欣羡神情,只是反问我要来做什么。我想着刚刚计算的数目,说那一枚珠子就能抵许多户税,若然是我们家里也出这样宝贝,前年发水就少死些人了。松阿哥听完我讲,脸面上神色一分也未改地,望着我又问:

你阿曾想过它为啥值这多钱?

 

我从前自然不曾想过宝珠为何值钱,然而事到如今,倒不必特为去想,也能明白这中间的道理。一枚宝珠值多少夏粮,下一趟珠池就多花多少力气,且稻田里收成往往如此,珠池则未必是。

总结算起来,这两样事下,生计或者不差许多。正如五府粮仓和天子南库,内里也正同命相知。

 

时至今日,这一点上似乎依然未有改。庚子订约后借款的事情一出②,就只如同火星迸进干草垛里,江上海上,四处零星点燃起来。

我一向不曾亲身搅进这些事里。一来到底半在家中,不愿予人随进我屋内搜查的口实;二来也为自家“沦落鬼域”之后,一直没有像样驻军,忧心打起仗来,所能施为着实有限。

为着此种情况,我还特为向穗先生请教过。他脸面上不变颜色,只把一双眼睛带着笑意思落在我书架上摆的《扬州十日记》上头,慢悠悠抿完一口茶,才没有头尾地放出一句“拳头不够硬,就用牙咬”的话来。话说完,他站起身要走,行过甬阿哥身侧,又抬手拍拍他,补说是:“这事你家里先生多着,不需我代庖。”

甬阿哥听了这话,眼白翻出四之有三,待穗先生走出门去,才重新落出眼青来望我。见我笑着也正望他,就拧起眉毛来,问:

“侬晓得伊讲啥?”

我自觉猜中八九分,就向他点头。他又问我是否当真决计要参进这事情里。我又点头。又想起刚才穗先生走时提起来的话,就有意笑说起他自家从前在宁阿哥那里吃着亏辰光,我岁数还小,现已记不住疼了,看来还得自己亲身吃过一次才算数。③

他听了长叹一口气,滑下半个身子来挂在座椅扶手上,表示被我气煞哉。

 

而我当天讲是这样讲,往后做起来,却又着实能为的有限。

只是依着江南有这样家底,外洋又有这技巧,印起书报来,家里倒真没有哪个再比得过。然而这样事情做来有几多用场,当下实际又没啥人就晓得。

日头升起来,在天花顶上投出一片影。我目光收回来,看天津挣扎了两下眼皮,到底没有睁开,手臂换了个样式搭着我,就又睡了过去。我心底下全然没有叫醒他的意思,只脑海里闪过一念,是讶异于这个人在不着军装、不谋军事时候,那种营房里头惯是寻常的戾气,在他身上竟然一丝也没有的。

从我们两家熟识起来,我偶尔会有此种发现,算到如今虽然次数不多,但也绝不是第一回了。从眼下最实际的情况来想,早已不知当喜或忧。一边厢,我以为他若然像我一分,便越有可能走在我们同路;另一边厢,又不免想到他所有于此而有可为的本领,其实全要算从不似我辈的那一面上来……则我内心所望于他,实在自相矛盾。

我无如之何,或许倒不如是不望的好了。

 

注释:

①指《苏报》案。

②庚子赔款理论上摊到各省,但很多地方其实赔补出来。于是举借不少外债,而举债多半拿着海关税及以办的路矿产业等等抵押,这些东西又大多在南边。后续路矿权之争,很多即由此而来,所以有说辛亥时从南到北的起义形势,那时候就埋下了导火线。

③明初朱元璋灭张士诚后,因为张氏势力曾仰给海上,对于作为主要港口的宁波一度限禁苛刻,并长期征收惩罚性税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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