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上海篇】第五章 憧憬(1924)

本篇主线在1924,闪回比较乱

建议配合【天津篇】第十章 和【北京篇】第四章 食用

回顾了一下前几章发现沪少的章节写得怎么这么一本正经,良心发现,于是这章主要是谈恋爱(X)

看了一下第四章和第五章的题目互换一下会更贴,于是就换了。


【正文】

“申先生的意思是全然没得商量?”

“你自家开着军队过来,一张口价就开在我底价下头,现在又说商量。我没有这个本领变得出余地来同你们商量。”

我对面桌里现坐着的一位,是奉军进我城里以来新获任的某员大将。他在战场上的成绩,我不曾留心探听得到,只是如今既然被派到我这里来,那巧取豪夺的本领或许是有一些的。从我将才放言要冻他们银行的户头,他就坐在那里,半晌地不作声,吃完烟卷又装了一袋子水烟嘬起来,在满屋的烟熏火燎里沉着气,是想要压我先张口,把讲过的话自行收回去。却不想我也不开口。

楼下一阵子有帮工上来添茶水,我把他叫住,让他帮忙开窗。眼下落过两场秋雨,风里的冷意灌进来,搅起屋里的烟,给那人呛出几个咳嗽。咳完,他终于看了我一眼,扔出那么威胁似的一道通牒。

我心里并无十足的底气他真不会动刀枪。毕竟从刚才几句往来,我想他只知我此刻是商会的代表,并不晓得我同上海这地方有怎样的关联。我心里也不希望在这种人面前就落到要摊底牌,于是此刻把心一横,按住桌上早先的停战和约①,推到他面前,在上头扣扣手指:“白纸黑字,我们只按这个来做。你们不认得它,我也没办法。”

那人盯着我的两根指头皱起眉来,顺着手望到脸,横着眼睛,似乎是有些不信。他手底下一队人马现是团团地围了在我楼下,而我家里除了帮工、娘姨,就是一个商会里派来帮忙的小伙子,正攥着外国银行里开出来的证明信站在我身侧。我感到他裤线蹭在椅子上,是微微地在发抖,然而脸上绷得很像样子,没有露怯,就不去管他。只把眼睛抬起来,盯住对面腰里边按着抢的手,面上做出一些笑意思来:

“我这里前门出去有你们的人照看,后窗出去,就落在工部局的地盘上。部长手上拨弄枪套子还要当心些,一歇搞得不好走了火,就怕有多事的给闹到报纸上。你们刚到这里就出这样新闻,总归勿大好,开头先塌着台,往后就不容易找。阿是这么个道理?”

那人水烟吸着像是突然没了味道,站起身来,烟筒往旁边跟着的兵手上一递,也不告辞,径自下楼就出门去了。

 

我站在楼上,往下望着他进了汽车里;再一阵,那些随着他的兵也撤下来,列着队走开去,我才终于松出一口气。

这两年远近战乱不断,打仗烧饷,渐渐地终于是要烧到我这安乐窝似的家门口。我时常想,他们在我这里你争我夺的是为钱,得了钱换枪换炮,又再去争抢。总算下来,直是穷忙,倒还不如眼前街上这些赌徒嫖客,至少晓得拿钱去图快活。

我望着兵撤走后这一段渐渐恢复如常的街景,心想这举国的兵荒马乱,总得剩下一个角落叫人去图快活。若是长久没有这一处地方,人人忘其所图,日子大概就要过得坏掉。

我家的用场,如今就是这样一个去处。

不过只要存它,千难万难——没有人盯住你的命,就有人盯住你的钱,而没有钱却要活命,绝不比兵荒马乱里来的容易。

 

民国五年的年关上,中国银行的钱将被人征去做皇帝用了,全国各分行接了讯息,也要一律停止兑取。

别处停兑的告示见了报纸,一个在上江开铺子的听说我们这里还没有,就一路奔过来要兑钱。他来时同汉口恰乘在同一条船上,两人正讲起这事情来。后来汉口上岸到我这里,当个玩笑话同我们学舌:

“那人现是就说:‘那么些上万人的请yuan团,赞成他做皇帝,就好比我们开铺子的,自愿认股,应该把钱给他。我又不请他做皇帝,不搭这股,莫样喊我出钱?这钱就该退给我。’”

我们听了一屋里人笑得打跌,指称这一位是个十足的革命党了。

然而说笑归说笑,总行里发下通知下来,只我们这里迟迟不行他这命令,各地方来兑钱的人越积越多,在银行门外排起大队来,却是真正要闹银荒,不是好玩的。且他们一行里同声连气,之前正是想了许多办法,好容易才从外国银行那里求来一些储户,这一时若开了停兑的恶例,名声搞得很坏,牵连到整个华资银行,等于功亏一篑。故于此刻议论起来,就纷纷地都在发愁。

我想家里近年办起来这些华资银行,有些声色的,多半有大行帮商会在后头保障它。这种一损俱损的关头,应当请他们出面。于是电话打到甬阿哥在沪上的住处,他那边也很快地接起来。②

我拿起话筒之前,原本打了满篇的腹稿要如何央求他,不想他那边倒不需我多说多话,我这里将将三两句起了头,他就接过话去,自行串珠子一样把我要请他做的事都承下了,甚至连着浙省其余几家也一并承诺替我去串联。到时我这边渡过难关,只需事后一一致意,尽了礼仪,就算完成任务,不必忧心有人不肯出力。

我举着话筒呆了片刻,满心里一片滚烫的安然,竟连一个“谢”字也讲不出口了。最后半开玩笑地多嘴道:

“阿哥这回倒不嫌我不守本分,瞎出风头了?”

甬阿哥被我“好心无好报”地噎了一句,难得没有骂人,过了半晌,竟是很认真地回答我:“这是应当做个事体。”

那是我第一回确然相信这钱财末流上的事业,若然咬牙持重、互为支持,也能在权势刀枪之下守下自己一分规矩的,并不必只有步步退让、为虎作伥这一条路走。


然而这些年身体力行下来,事尽功成的情况到底罕有,以卵击石的下场往往为多。我站在窗边感想此事,一时出神,楼下门铃声乍作起来,震得人神思一颤。我就着窗口往下望去,见门廊底下立着一个戎装的人影,还不待细作分辨,刚刚松下去的一颗心又兀得提起来。

我没有立刻下楼开门,下意识的反应是退后一步把窗关上。而此刻楼下已有人应了门,我站在原地去听那边动静,又盱向窗口见并没有成队的兵再开回来,回想汽车声也不曾听见,就想大概只是那边派人回来传信。我自忖只要不是中途起意要杀回来灭我的口,随他传什么信来我总归有应对,故而稍稳定了心神,往楼梯走去。

谁曾想还未走到楼梯口,楼下“笃笃笃”地却是迎面跑上一个人来,定睛一看,是天津穿着他那一身警察制服——武装带半长靴子加一顶宽檐帽,同方才军装是很相像的。我瞪了他片刻,一下醒悟过来发生什么事情,一时只不晓得该气还是该笑。

而他见我居高临下地堵着楼梯口瞪他,脸上是莫名其妙的。转着个头四下看了一圈,才瞪回我问:“恁么地了?”

虽然当下明白了全是一场误会,我看他这个造型,一时也摆不出什么好脸色,依然是皱着眉回问他:“你来做什么的?”

“往南边去,在你这儿停两天。”

“穿成这个样子来?”

“我——这不一下船就过来了……”

“船上三天半,没换身衣裳?”

“换了一轮,又换回来了。”

“以后穿成这样来敲我的门,我让楼下一概打出去。”

“这不好吧,我拿了钥匙的。”

“你想让我收钥匙是吧?”

“……刚刚那些人……”

“不关你事情,滚去换衣裳。”

天津一刻不停地从楼梯半当中又下去进他自己房间,一边口里还继续辩道:“我这衣裳跟他们不一样!他们那绿……”


我没去听他再说,转回厅里自去把合约收拾起来,又嘱咐那个总商会派来的青年回去如何与其他各人讲说。惊魂甫定,满心里还有些虚飘飘的不安宁,鬼魅一般不肯散去。

天津换了衣裳出来,正看见我送那个总商会的青年出门,就欲言又止地站在他那房门前头望着这边。等我回过身来往楼上走,就跟上来搭讪着说别的话。我知道自己此番全然是迁怒于他,但并没想要抱歉,而他对于在这种事情上同我讲理,也并非真有什么兴趣。我想事情若要放在十几年前,绝不会是这样。他性格里其实有一点执意,专在他直觉要紧的事上起效果,细究起来,要问他为何一定在意此事,他可能自己也要讲不清。又或者他心里其实明白问题出在啥地方,但临到讲出来,就完全是另外一样事情。

像他民元春里忽然闯进我家,专拣哪壶不开要提哪壶的那一回。我就觉得他心里分明早有答案,却千里迢迢地非要来问我。

 

我在那个时间上,其实是嫉恨他的。可能不比他恨我的要少。

尤其当他一身戎装地迫到我近前,质问我们是否骗了他的那时,我眼里盯着这个人的面孔,心想他分明什么也不晓得,却偏偏我们日思夜盼所望掌握的那一些力量,全都纂在他手上。更有甚者,他还不晓得我在恨他,更不要说是为什么恨他。

天津后来说起来那天的事情,以为我临时起意拉他去看拍电影,是为岔开话题,为了绕他。其实没有那么复杂。我从几十年钱搬迁到如今这栋小楼里,渐渐就恋上这里二楼前后两处窗户所见的景象,有时透过沿岸往外密密麻麻铺满苏河的泊船,我自觉好似能望见浦江和东海,甚至沿着海底的电报线,看见远隔重洋的世界。在世界那一头的人造出飞机汽车,相机和电影,随海波万里迢迢绵延至此,汇成让人向往的一种生活。这是我拥有的一切,包括所见和想见的。我时时需要看看它们来振作我,在所望有失、所得非然时尤其如此。

总之我那天的头脑里是不大清楚的。嫉恨的滋味本来苦涩,要将它坦白出来,就更苦,非得兑上一些香甜的醉意方能下咽。而饮酒入醉,神识飘上了半空,就比清醒时候更其自由,不再甘愿循着旧轨直进直退。我于是豁脱出来,忽然想:这人是我的也可以。

这念头一冒出来,我自己先是觉得可笑,进而仿佛另有个人在旁边鼓起掌来,哄到:那你就去试他一试。

我没有想到会试出什么后果的。

到他咬我一口的时候,也还没有。直至后来我在清醒时再见到天津,在他眼里果真看见某些前所不见的游移和困扰时,才惊觉自己当日那偶尔一发的酒疯,是发得有些混账了。

 

事已至此究竟要如何处置,我这些年来虽然一直还未拿定主意,心里却多少也生出一些偏向。

当年那一点嫉恨早已在连年的战祸里烟消云散,我如今一面已然懂得我们之前所望,即使尽得之也依然不能如意;一面更知晓若要尽得之,也还有许多其他办法可以去思想。

可是按理来讲,既然恨意散了,因之而起的那种并不光明的向往本来也当随之散去,偏偏事情又一次出乎我的意料。

 

今天门铃响起第三回的时候,我几乎有些气不动了。在楼上沙发里头坐着直到楼下上来人叫我,才起身下去应门,连窗外是怎样阵仗都完全没想去看一看。

然而这一次门打开来,外头却是停着汽车的。汽车门口立着两个全副武装的兵,车门却没打开,远远可以望见后座上有一个人影——那人竟然是亲自回来了。不过既然他来了却没有打算登门,只是遥遥地坐在汽车里,停在川流的大街上,也没有再派人围我的楼,证明事情离着灭口还是十万八千里的。

门廊里此刻也立着一个装配体面的制服人士,细看同那站在车门口的明显是等级不同。我从他手上接过一个信封来,扫上两眼,再抬头,发觉他手按在腰间,整个人绷得笔挺,目光越过我,正警惕地盯着我身后。我不明所以地也随着他往后看,一眼见到天津不晓得啥辰光站在了我身后,手上还漫不经心地玩着一把枪。

我当下一口气差点堵在喉咙口,抬手不顾迎着那人面门就把门拍了上,转过身就冲天津发作道:“侬想组撒?”

“不干嘛,给你提供一点精神上的支持。”他一脸无辜,说完还很西式地冲我耸耸肩膀。

我差点爆粗,说你瞎帮什么倒忙,你们两个一前一后地拿着把枪,谁走火死的都是我。不想他听了这话还来了劲,理直气壮地说:

“我本来不用拿枪的,是你那么着急让我换的衣裳,要不然我人往后头一站,你信不信他连枪都不敢摸?”

我心想:我信有鬼。“你一个天津卫的警察,他认得你!”

“就是不认得才好用。”他在我目光的逼视下把枪收了回去,继续说:“你会看错制服,他也会看错的,他们不会想着这里有个天津的警察,肯定觉得我是巡捕房派来的。”

我一句骂人的话给他堵在胸口,不得不承认他讲的有道理,然而嘴上一时不肯转这一百八十度的弯,仍然问:“那他看出来呢?”

“那能怎么样呢。”天津掸掸他的短褂下摆,挺无所谓地一副样子,“放心,打不到你的,打到你了我是干什么吃的。”

 

我只差没呕出血来,理智上很想连他也一起丢出门外去。感情上却很不合宜地回忆起海运刚开时候,他从北面过来押粮船,乘得是一艘过路的福建大船。船尾多么高的,他不走梯子,从船沿往水里跳,跳下去再爬上案,为了好玩。

我当时年纪也轻,看到来半是觉得危险,半是觉得动心,自己也很想试一试。不过一眼又瞥见身前站的松江哥,心想他是断然不许的。

我自觉总在天津身上发现些矛盾的东西,其实这些映在我心里,也是一样矛盾的。不同的是前几年偶发的恨意消散之后,如今只如回光返照似的偶尔冒出来;而与之相对的另外一面,却在渐渐沉淀。

我承认十多年前自己伸手时不过发自并不光彩的临时起意,但是,如果一切能指向一个对双方更好的结局,又为什么不可以呢?

 

注释:

①只江浙停战协定中规定上海不驻军之事。

②1916年初中国银行的上海分行为保沪上金融秩序起见,拒从总行因政治原因停止储户取款的禁令。后来发生挤兑。最后是靠沪上各家私营华资银行借现金襄助,度过危机,而这些银行里多数是浙商背景。


目录走这边~

评论(6)
热度(38)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夜阡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