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上海篇】第二章 我族我家(1871-1874)

“阿姐不再白相两日?临街的裁缝回乡下也几日天了,想来再有两日定要转来了。新衣裳裁定再走不迟。”

“来这里船上不过行一两日,做衣裳也不急这一时。下回再做好来。”苏阿姐听我留她,并不当真,随口应过一句后,转眼却又笑望向我,反问道:“你现在是有名的码头通埠,本领很不小。讲这样话是当真为要我等裁缝,还是为要看你显神通啊?”

我遭了这一反问,竟矢口否认不出,原先不曾细想,经个提醒,自己倒也暗觉未必不含一丝得意在内。毕竟从十几年前华人得入租界定居,夷场日渐兴旺,码头上远近船只往来不绝。我这里开通的声名传出去,家中各位,就常常有事要来走一遭:寄远信、兑钱钞、买卖些别处少见的新奇物事……顺便顽上两日。致使我家小楼之内常若市集,何人来何人又走,有时竟连我自己也记不很清爽。

当下听这一句玩笑,无言以应,只得不睬。强转过话头又问道:“阿姐这次来要办的事,都妥帖了?”

这一句问出口时,我只当自己是多话。苏阿姐包袱已打好了,要乘下午的船走,即便还有事未完,这一回也定归不打算办了。不料她却答道:“的确还有一样要事,现无从着手,恐怕要无功而返了。”她说罢放下手上新买的保险灯罩子,转过身来看我,神情煞是肃然,又说,“既然你提起来,我蛮好也问一问你。”

苏阿姐这样眼神落在我身上,看来倒不像是有难事,更像是有坏事。我即刻有些紧张起来,也没应答,只讷讷向她点头。

她于是开口道:“夷场兴起以后,我家常有人跑到你这里来做工或搬来住的。来了又回转去么倒无啥,可有些勿曾回去的,就像消失了,往后我再就一点觉察不到。你阿晓得是啥情况?”

我闻言一怔,心思在这片刻之间迅沉至底。

 

原因我是晓得的。

一城之内,日有人生,日有人死,皆是常事;我们对辖境内民户的知觉也是笼而统之,谈不上精细的。所以,从阿姐一个省城嘴里讲出“消失了”的话来,绝不会是三五个人的事情了,而是常年累月、成群不断地有人消失。能造成这样局面的缘故当然不会太多的。

“契约出洋做工”,现是这事正行用的名目。名目看来是体面的,且提起来都说一个“志愿”在内。其实却并非全是这回事情。

须知我中华早有多年是禁人擅自出洋的。既然官家是禁,民间跑出去的则都算偷跑,在外死活一由天命,自然没有哪个去管你的;且那放洋的人回乡若是不幸被捉,还要下狱。长其如此,私自放洋之事只同上山落草,若非走投无路,寻常哪个又会“志愿”出洋去?

这是衙门上尚有禁时,自不必说,就是十几年前缔下新约规、准许出洋了,出外人等也照旧的难有人庇佑。这事情在外头现据说已出了名,所以外洋的苦差,专要华人来做,因可随其病死无人索偿,较别处人为便宜。而有了这样声名在外,“志愿”更是讲笑了。

所以明白讲来,这些“契约出外”的人里多数要算是被掳去的,掳得天长水阔、一去万里无归期,确然就等于是消失了。

不过这样一个缘故,我虽自己心里明白,一时却无解决之法,对着阿姐又哪里讲得出来?“你家里的人到我这里来,本为谋好生意,现可惜多数落个浮尸海上,我也不知怎么办法……”这样话实不需讲出声来,我只在自己头脑里转上一圈,就要觉得简直混账!

思及至此,我窘在原地,长久地不啧一声,直到屋里静得实在耐不住,才虚飘飘嗫出一句:“夷场上情况终归复杂,有些事情,我也不很清爽。”话一出口,自己先恨不能将舌头咬下来。

不过阿姐究竟是阿姐,我的话再没有讲出声来的,她一听之下,也能明白到九分。故此叹息一声之后,倒是由她先又开口:

“你早几年那个病,确实是好完全了吧?”

我听这样问,也很快明白过来她的意思,就顺着点点头,向她道声“放心”。她则伸手在我肩膀上拍拍,又转身检点她的行李去了。

 

这事情说近不远,发生在两年以前。于我尤其是如鲠在喉,时时想起,时时要痛恨自己无用。只在当时,没办法是当真没办法的,且不说洋人管不得他,就是夷场上的华人,也常常是没奈何。不过如今我记起这事情的缘故,倒是为这种状况终于生出了转机。

转机是香山家里护送出洋读书的监督带回来的①,他由这一桩差事在当权的疆吏那里得了话事权,又在国外晓得了那边苦力的惨景,于是屡向这边讲说,终于震动朝内要在域外好歹打场官司。

而在外国要打胜官司,我们这边其实哪个也无些经验,故此牵连在这掳苦力事情里的半壁东南海疆,都活动起来,要筹划如何借此能为家中出外人等尽些力气。允办此事的大吏现任江督,好办洋务,常年是驻在我家的。于是这回筹划的事情也定在我这里。

我家小楼里近年是惯于待客的,然这样规模又确不常见,二楼厅里一时挤个满满当当,屋里所有能坐的椅子凳子都搬出来,终于勉强够用。所幸聚于此处的各位都不介意,待人齐后便就事论事起来。

 

要打官司的事,在我是一早便听见讲起的,然而直至今日众人齐集,各自演说一番,我才算晓得闽粤两省之内,为胜这官司现已多方努力到如何。为收集证据确凿起见,凡是乡人在外多的县邑,不少都亲身去外洋查访;连厦门这样女儿身,也钻在秘鲁矿外女眷集合的村里,探查了几个日夜。到此,可得的证物方才都齐备了。

现却还有两样事为难。一是官司要在美国打,他们的规矩,我们原不懂得,寻个能上庭讲话、又是向着我们的人就不容易。此事早先大家不曾过虑,为知香港已学了多年西洋的律法,本领该很足够。最近却是得知他还不能上庭。因他那学校限着他,不给他毕业②。给出的原因倒也堂皇得很:讲他不够年龄。这是个伸不了的冤屈了,为他确是个十三四岁的形容,纵使对外图方便,一惯讲是十六,已屡屡要受怀疑,如今再要说是学了十年律法,更没有人相信了。只这实情授业与他的师长及学校概是知晓的,只有意要限他。我们竟没奈何。

总之为今之计是必要雇那边的人来上庭了。当然香港也不落闲,这边收来物证如何编理、上庭如何应付,也都还要他先做打算。

另一样为难是在家内的联络上。如今他们两省之内确有利害的县乡都牵在这事里,要另寻个知情又便联络的人,一时居然也成问题。

我听着一路说到此处,早在激动,这时正想自荐,话还没出口,恰被榕先生看向这边,目光一对,他先即指了我道:

“这个就很好,他同香港有电线,又管往朝中报海关税;还恰巧是确凿知情的人,不会乱讲错话。真正合适。”

榕先生发言一毕,屋内顿时人声纷杂,多数是在点头。然确实接着讲话的是穗先生:“他的情况我们知不假,但在朝廷那边,他还是个县嘛。”他说话时神情是不常见的审慎,“长得也还像个细蚊仔。”

“你要求的太多。”榕先生跟着摆手,“这就很好了,除你自己以外,哪里再去找个肯在这事上用心的总督府?你倒找的出来!”

此言一出,或者过于属实,听得成屋里过半数的人都长吁短叹起来。穗先生倒不在其列,转向我时,脸上甚至于还挂着忍俊不禁似的半个笑意:“那你做得来吧?今次前阵全是童子军喔。”

我听罢点一点头。随即又想起一件事来,接道:“如果有必要,松阿哥讲过,我往上写的奏报,都可以用他的名字。”

这话说出来,广、福两位交换过一个眼神,意外之余,都像是犹豫了片刻,不过终于还是一齐点了头,应道,“我们本来没资格开这个口的,但你哥哥既是早先下了决心要卫护你,你就用吧。”

我于是最后确定在这事情里做了家内的联络人。

 

松阿哥的话是在我早先险些亡命的那一场病愈后讲的。他在这事里看我独个苦挣而无可为,又觉往后我家华夷两下相通,是行前此未有之事,更不知前途上还要有怎样光景,心中常是哀而有愧的。他的松江府城,因有苏杭两造从旁相比,在江南原不敢称繁华,然而小心经营下来,当真全然无奈的困局,这些年却也从来少见。故而,我想他对自己竟有一日会落得如此全无能为之力,或许是不曾意料的。

松阿哥向以铮铮然的江南文人自命。每年除却夏秋催出租税时候愁得要夜半吟诗,通常则都很矜持。即便捉住我偷看他私藏箱底的风俗小说,打人的时候也不曾愤怒得失了风度。

只那天是个例外。

我记得他先是讲我现在开埠,又同洋人混通,倒时若再打起来,我们又不能胜,或许会像香港一样给全赔到家外头去。所以劝我行事要格外小心,切不能把“夷场鬼域、已非中华”的话柄落与人手。若然非要做些不甚妥帖的事情,恐怕自己担待不起的,就用他的名字。他有一府之地,每年所缴捐税更是数目不小,当真要把他整个赔了出去,则朝中大概还要多费些思量……

话说到这里时,都还是精打细算的平静。然而略一停顿过后,他忽然不合时宜地笑将起来,笑得声音颤个不住,说他想了成月,就只有这一点还可以帮我,往后生死祸福,恐怕我都凭自己……

我在听他这样讲的当时,或许因为刚渡过一趟死劫,心里的麻木侥幸并其高涨,故而哀恸得也有限。偏是现在又讲起来,因自己对着那种无力已能感同,心中尤其觉得凄凉。

 

承下联络人的差事过后,我比以往更需常常北上。此事说话虽是同朝中联络,其实真正管事的最高还只到那疆吏,朝中对此,即使确然知情的也没有几人,关切与否则更不须提。因主管此事者并不在朝,故我北上也多不入京师,倒更多是去我那新同路的天津府地方。有此一事,再加上办洋务,我们两个如今要算熟识得很快了。

天津开埠十几年,变化截然,在北地能同此情的知音大概渐渐稀少起来。因此,我去时总三两句不经意的,就落到被他拖去河口上看炮台。他原本卫城出身,现又是京师最紧要一道门户。洋务办起来以后,会对军事更多用心也属常理。而我因自己家里有一个江南局,对不远处宁阿哥家金陵局的产出也约略知晓,听他说起枪炮技巧来,总不至于不懂。一来二去,他就尤其喜好了引我去看炮台。

然则我对用兵一道,知则知矣,并不热爱。为官司联络之事,在北地又常常碰壁,心中壅塞烦闷,要对人扮个好声气也至为不易。对这些暂且于己无涉的“闲事”,实是敷衍居多。再者防务之事,近年几回仗打下来,我总觉其中输赢,其实非在防务上的倒更要紧。于是见他一门心思只在防务上,屡败而不改,实是有些理解不能。

拿这回海外的官司做个譬喻。这联络人的职司,本该是这一回事情里最简单、最无用的,偏为着朝中不当一回事情,平添出许多挫折来。要知官司打下来,纵然是全胜了,往后能多庇护家里在海外的劳工到怎样效果,却还要看朝中同这些外国重缔的约规。而朝中的态度却是那么一副样子,那边庭上一寸寸赢来的利权,这边若全不当它宝贵,定起约来,成丈成尺地让给人家做人情,则这官司胜也白胜。

军政防务实也同其理。若然是往后的约规还给人那样去谈,则一场两场仗打胜打败,倒成个最不要紧的事。

不过这是些丧气道理,我自己每每厌烦过了,也要嫌它晦暗,所以是常常想了而不说的。可那些时我们是太常见面了,如此再三再四的,终于没有耐住,到底把这话劈面讲了,且措辞还不少刻薄。

天津初听这话是默然了许久的。且背向我站着,有意不让我去看见他颜色。不过就如松阿哥那回情形相类,人到此时,总有些心思是无论如何藏不住的。他后来讲:“人命给了他们做人情,总好过嘛也给不出来。”字词间仿佛彻底地认命,声音里却满写的不相信。

——他是把话讲了自己听,到底讲得自己也听不进。

 

我并不鄙薄这等自欺,毕竟我同他也没甚大的分别。大家都是同一样没办法的人,在找到那真办法之前,先把个假的来骗骗自己,暂且挨过些岁月,也不为过。只要时时谨记这是个假的就是了。

我晓得这个道理,只自己暂还不曾寻个假的来用,或许我是有些自负,信能空手再熬一段这遍寻办法而不得的日期。最后的结果也真得大幸,因那艰难的一场海外的官司居然终于胜了。

想来这其实算不得喜出望外,因为大家从第一日起,所望得便就是它得胜。但似又确乎要称惊喜,为我们这边此次,所有唯一个“公道”,“公道”在近年却又是个人人当它无用的东西。于是这一回竟派了用场,就让人仿佛见到一条久寻不得的旧路忽得水落石出,我们海滩上站着的人眼见潮水退去,雀跃之前,还不免有一两刻茫然。

官司胜后,再往下便是缔约,即我这联络员的最末一行职司。临北上前,恰赶上城隍庙里的祈福法事,我为心里近来颠簸难平,少有得去看了一回热闹、进了一回香,又恐怕如今日常的装扮不合其礼,还把五斗橱底下已不太合身的土布衣裳翻出来穿了。

那天进香时的许愿,是我到今时今日唯两还记得的之一——

既这世上的公道还不曾走尽,我愿往后长是有办法的那个人。

 

注释:

  1. 指清代第一批公费赴美的留学生。
  2. 香港早年以华人而学习法律、政务等等可能将会影响外人统治权力的科目,常要受些刁难。以各种名目拖着不给毕业算很常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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