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上海篇】第一章 千年未有之变局

庚申年农历八月里,正值难熬的苦夏。我在上海道衙门东厢的厅里静坐,不多几时,额角背脊便都感到有汗水往外冒出来。我身侧相隔一方几案的椅上,坐着穗先生。我在此地的缘故,可简单说来便是陪他静坐;而他在此的缘故,则是等候租界里不知几时能够了结的一桩谈判的消息——这事若从头讲来,还要从七日前叙起。

 

七日前的午间,我拿了附近村镇计算出来,联军北上前在我辖境内“征”去棉粮牲畜的数目①,走去道台那里,请他代报给租界里的话事人,请教一个办法。

为着这桩事情,我已不是第一次到道台衙门上来,是屡登门而无结果的,两边的对话内容也早成老生常谈,不需讲都清楚每个回合:

先是他说租界里的人不归他管,叫我也不要管,我则说租界里的人出了租界做下的事应当别论;他便讲租界里朝廷来的钦差正谈着天大个事情,我这些琐事怎好拿去劳烦,我则辩说那正好来,请这些大人物看上几眼琐事,牛刀杀鸡,该不出片刻便能有公断;他于是斥我是专在趁乱胡搅,为着几角洋钱,一点面孔也不要的,我便回道晓得我不要还提得来做什么,既然钱不多大人不如出了么省事。

其实钦差是绝不会来管这等事情的,我心里本来十分晓得。毕竟听讲他们为了洋人能不进北京,连一年成千上万的关税银子都能从此不要②,我还想着为一点粮棉牲畜倒找洋人要钱,却哪里可能?而我上海道的官缺,如今也已是远近闻名发横财的地方,坐上来的成日盘算如何回本还来不及,又哪里望得到回头钱。

俗话讲“好事多磨”,我向是不以为然。反而在这坏事上头,有意要多磨他一磨,磨出些曲折来,只叫它下次再不便坏得如此轻易。

然而出乎意外,那天却是出了“奇迹”。磨到临走时,县上走来一个人,居然收了我写数目的纸张,过后指指东厢,打发道:

“你拜的先生远来坐了多时了,你去望望他。”

 

穗先生是我道光年间正式拜过的先生。我家刚开埠辰光,因新开了同洋人的一桩大生意,其余牵牵连连,又增添许多行当,都是家里人从前所不晓的。至于家里原先的海港,自从两朝禁海令下陆续转行内江,大都也荒疏久了。从此重引我入门的,是甬阿哥和穗先生。

须知海上相关的生意,在往后年月里都最有厚利,如此,这两位便都要算我授往来安生之业的恩师。两人中间,甬阿哥与我家本是近邻,当中只隔得一个钱塘湾;而且自来还有亲故,对我家里和族里的情况都很知悉。常来常往间,很快就是嫡亲阿哥一般的了。而穗先生在本行里更为精通,同我家渊源倒是浅些,加上他摆明不愿我混在他两广的乡党里充阿弟,我于是正正经经地拜过一回师。

早先有段日期,我隐约地感到过穗先生仿佛对我有意见,为此常自不解。后来拜师当日,甬阿哥“开解”我说:“他几千岁的人,凭借自家脸面厚,非要跟年轻人争出风头,争不过还呷醋……真真没事情做了。你不用睬他。”他讲话时虽摆着个悄声的手势,声音其实很不小。而穗先生人就站在三步开外,根本是当面讲来要给人听见。于是这边话音落下,我就在讶然间看他们相向翻过老大一个白眼,把我正正经经的拜师仪式搞得极不严肃。

当然往后事情只如到此了结,现在除了我,怕无第二人再记得。

 

穗先生是生意人本色,向来无事不爱往衙门里跑的。不过近月以来,时局特殊,他的来意便凭空也不难猜到五六分。

此时北边正打的这一场仗,是两年间由南向北通打了三回的,每一回都在广州起首,他家中可谓罹祸不浅。而最近这一回里,据闻还因主事的将帅贪功畏罚,把打败的仗硬报了打胜,至于援兵援饷无一到达,偌大一个广东省城,最后落得要靠郊县的团练苦撑:更是吃了大亏。故此他对这回打仗的结果要更多几分在意,也是难免。

如今我家租界里正行谈判,北边战况消息,当就时时要同这边通声息。穗先生追着那些人一路北来,大概就为要听这个声息。

果然,我在进门前稍一询问,便听讲他那天是清晨就到了衙门,问过差役北边和租界里谈判的消息一向什么时候会送来。听差役答说没有一定,他便讲了一句:“那我等吧。”从此就坐下等起来。等到道台衙门里打发我去时,他已坐在那里半日了。

 

当天也不知是谁奉的茶水,味道搞得极浓,我一迈进东厢,就闻到熏得成屋苦气。穗先生寻常不喝酽茶,他在这方面极讲究,觉得茶叶用多过苦、盖了香味,是糟蹋东西。这在他是多年习惯了,些微同他相熟的人,多半就晓得。我还记得从前苏阿姐见他喝茶到一半停下来,往杯里看,就要笑说:“越庭又在数叶子了。”

可那天我推开东厢门首,见他在一屋苦气里兀坐,竟似浑然不觉。我走到近前同他打过招呼,他就冲我点一点头,也不讲话,只继续成个“等”的形状。我近看他形容黯淡,连眼底里的光都是青灰色的,与往常所见直是两个人了,不觉暗暗心惊。又明白他眼下最期望只是等信,而我对此又无如之何,唯有坐在一侧,陪他同等罢了。

 

当日我们是生坐到夕照将尽,方才等来两三句平白闲话,只好各自回歇。之后接连几日,穗先生都依例到衙门等信。而我既然知晓了此事,无事便也来陪他坐一坐,趁便也再磨一磨那“无所谓的”“几角洋钱”。算到如今,整有七日,终于接到手的消息是“当真败了”。

消息是直接送来东厢的,我恰巧也在,伸手当先接过来看了。字纸上只言片语,除却“战败”以外,再读不出其余。在我看来,倒也在意料之内。只当下想到穗先生是专在此等过数日的,就不知是否应当如此原样交给他看,又或者由我转述稍能好些。

正在想时,却听到身侧暴得一声脆响,急转眼看,是他把喝着茶的那只杯子捏得碎掉了,继而杯盖跌下桌来,也崩作三瓣跳开。

“先生……”我愣住当场,只出一声唤还未有下文,又听他那边嗫出一句广东话来,大意是“真有本事。”——那声音是从牙缝里出来,当然不是正话。一句讲过以后,他就站起身来。我见大概是碎瓷划破了手心,血流出来顺着手臂往下,随他走去滴了一路,当时便也起身,跟在后面喊他。可他只像听不见,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去了。

 

我很能确定穗先生那天其实并没看见纸上的一个字,但也并不惊讶他早能猜到结果如何。之所以还要远来至此,做数日苦盼,可能也不为什么奇迹,不过需要一些确实的结果来绝望罢了。

 

一月之后,洋人到底在京城里签成新约。闻讯当日,穗先生委托同乡代带给我的一副簇新茶具也正巧送到。他显然费心寻过相配的一只茶杯而无果,于是送来大小纹样相近似的一整套。随茶具送来的还有一笺短讯,讲说他近来大约都无暇北顾,如我晚近将去直隶的新开埠活动,就请代为问候。落款的时间则在半月以前。

收信后,我将新送来的茶杯整套换了衙门里的,换出残缺一只的那套则拿到我家小楼上,放在了穗先生在此偶然会住的房间里。

 

那小楼是近年方才搭来的,落在公共租界边上、望江的一片矮房当中。统共两层外一间阁楼。二层有个小客厅,同我自住的那间相连,窗子打开,能远远见到江上一个货运码头。小客厅以外各间房则相差无多,那以后都渐用成供常来各家暂歇的客房了。

搬家过来时,我原先的家具在老屋都塌得七七八八,只余一个五斗橱,还有几成新,移来放在自己房间的角落里,仍旧放些衣服。五斗橱最下一个抽屉里,收着我可能是最后两套松江土布缝的衣裳,还是年头上新做的,穿不多几回。旧城同夷场打通之后,我个子一下窜起四寸来多,脱了少年形状。旧衫裤大多再穿不上身。而常言“买不尽松江布”,近年遇见印度来的廉价花布,也正因无人买而渐绝了。

如今正用的桌椅床铺多是我请甬阿哥托人打的,交货当日他做了我新屋头个客人,转尽两层楼下来,同我笑言:“原本屋落里头样什都按婚房做拨侬的,侬今时把个房间搞得客栈一样,寻了老婆来也住勿了。后头姻缘难得成,可勿关我事情。”我只道他想得太远。

当时沪上时兴的,确以婚房打有整套宁波家私为体面。只老婆我是没有的。不仅没有老婆,自己也险些就没命住进新房里来……

 

十多年前租界新辟不久,我莫明忽添了头疼病。初时不很严重,只不分昼夜地偶尔疼过一下,疼时虽剧,过后就如无事一般;我那时正跟甬阿哥炒棉花③,竟日忙的勿得了,便不当一回事情。数月过后,症状渐见严重,犯时像发寒热,朦胧间再能听见人讲话,我仔细辩过几回,还觉得仿佛是讲洋文。

现在掉头想来,病因不难猜测是跟租界相干。偏那时的租界还不过一片衙门议给洋人盖楼暂居的荒滩,后来繁华夷场的影还看不到一点,位置离开我家主城也不近。于是连我自己在内,长久的也无一个人想到它头上。直到往后界内洋人愈多,携家带口,更修路造屋、置起产业教堂来……而我则在一次发病时完全昏了过去。

彼时银价逐年高起,税捐也日加增,五府之内愁云密布,各人家中算盘打穿也还要捉禁见肘,本来都难分心他顾。只松江毕竟是我嫡亲阿哥,在这一病之中,大概不免多费心,于是搬动了省府苏阿姐、又求告到总督府的宁阿哥那里,为我请来一个“三堂会审”。终于断出案来,却是光景惨淡,不死便疯——

按宁阿哥的话讲,便是那租界地方如今渐成规模,大抵将要另成一城。这本来是常事:历来一地境内民户滋长、聚乡成县,到了一定数目自然别出一城。就如我自己,原也是从松阿哥家里长起来的。而我家如今特别为难之处,在这将另成的新城里头,住得是洋人。

我家地上的洋人,按约是不归我管的,因此不能如旧例自然分出个由我管的新城。可这不归我管的人,又确住在我家地上,且聚而别居一地,与我家县城两下互不通融④。如此硬要分来,便只得我死一条路了:若待我死,这新旧两城则各新生一个了事;若我不死,这两家便要各占我一边来用,争来抢去,哪能有不疯的?

我当下听的如此,直有无尽冤屈,满心里既不肯死也不愿疯,只恨这前无古人的祸事,怎生偏偏要找上我?然而嘴张了两下,自己没能讲出话来,终于替我出声的是松阿哥:“该个病阿有药救啊?”

这声问过,一屋里就静得死一般,连松阿哥自己都没再问出第二遍。最后是苏阿姐的声音又响了,她讲:“办法么总是人想出来的,比着寻常人,我伲定归勿容易死,土法洋药都尝一尝,或许……”

那“或许”后头的内容我就记不得了。却记得自己脑中刹那生过一个大逆之想:这华洋两下不通是个死,那通了来是否便能活了?如若能活,什么“华夷之辨”,哪管得它!然而终归只是一念罢了,这话我没有出口——“夷夏大防”的岁数想来还更大过我,我为自己性命发极,只觉可以不管,到底家中上下究竟不能由我。

唯不意苏阿姐那“尝一尝”的话,居然不是说来顽的:将要走时,她当真塞给我一包药粉并一张方子,讲再发病起来,若实在疼得不耐了,便用上它。她讲话间目底毫无喜色,又是避开松阿哥直接找我,我立时便不做他想,只当那药粉是砒霜一类派绝命用处的东西,双手接了,连连点头,再三忍过才没有当场抱住阿姐痛哭。

 

大抵是太过绝望之故,我回到家中饭照吃、觉照困,满心里特为不去想这病的事。如此又过得几个月,更南边地方开始闹起长毛来,北进神速,不多时便将举族都笼进战影下。宁阿哥做天京前后,江南督抚在内,一律自顾不暇,真个也是没人再来管我了。

而我的病情也从此急转直下,清醒的日期一月少过一月,连自家乡下闹起兵灾来⑤,本当要做理会的,也自没那个气力了。

直至闹事的打入城里当夜,我仍躺在家中,既不曾抗,也没有躲。醒时听得屋外刀兵杂沓,脑子里更有华洋各色言语,并惶惶然地纷纷乱响;硬闭眼要困,梦里也尽一片磷火鬼哭……如此半夜过去,自己也想不起是啥辰光爬起身来,将那包药粉冲过服下了。

药一进肚里,倦意就大潮一般涨上来,几乎是将人当下拍昏睡了过去。睡时是如死一样的全无知觉,到早却仍然醒过来。我因满心里只当自己就此便不必醒的,醒来时还自懵过半日,方确认自己仍在阳间。不但在阳间还在厨房的地上,想是昨夜找水服药,之后原地便睡了,因为夜间寒凉,还越往暖处蹭去,故此醒时是在灶台边上。

我记起昨夜屋外是在打仗的,对自己没死也居然无事,更感到惊奇。起身出去看时,盗了一身冷汗:只见外面几间房里一片狼藉,卧室一侧墙上,还熏有一人多高的一片黑记,竟是床头给烧塌下去了。

 

经此大难不死,我的病不意就此痊愈了。我当那药有奇效,便去找到苏阿姐,问她为何一早不直接就告诉我缘故。谁知苏阿姐见我病愈,也是不甚之惊喜。原来我对那药效的理解,在亲身尝过之后,也还是想当然地大谬不然——

那东西当然不是砒霜无疑,但也并无特效,不过暂断了我与城中的关联,一时只做个常人。而那几日恰巧闹起兵乱,城中人恐惧殊甚,硬冲进租界里去避祸,两城打通成了一体,才是我病愈的真正缘故。如若不然,我用药断了联系,城内一时无主,当此乱际,可能真像宁阿哥讲的,要各生一个新主;而我当时去了也就再不可能返回,从此便作个常人老病而死的罢了。

——这也是苏阿姐给药我时所作的计较,她想我与其疼死过去,不如这样了事好歹轻松。而痊愈的好运原也同样不在她望里。

我一时忆起自己绝望中的大逆之想,不料当时权当妄念的“夷夏大防”,如是当真就破了。不禁为自己当时怕得敢想而不敢言,感到可悲可笑——我原是可以早救自己的,此次如非是得了大幸运逃过一劫,做了鬼才想转来,今生岂不要算是被自己怕死的了?

想通这一层,我便一意将新屋搭在夷场边上。如今见惯这两边交通起来,不仅繁华远过于往日,竟是逐渐也相像了——大抵生人如此,只为要活,这愿望不分华洋古今一似,活出的人来本应相去不远。

 

不出穗先生所料,新约签成未久,我便有事要往天津。

出发前我在楼下新收出一间房来,正对楼上我的房间,里外锁匙也多配过一把,想不久后该能派上用场。旗昌的美国人对远东航路上的新事直觉敏锐,⑥时至今日,我也能不甘其后。只这房间往后竟会比穗先生那间还要用的平常,倒是我当时还未曾意料。

终于,畿内省府的遥远北埠,也将有人要走到我们同路上了。

 

注释:

  1. 英法军队越洋远来,不可能自备军需,加上第二次鸦片战争前后打了两年,因此打仗期间每过一个地方都要抢一抢。
  2. 清朝中始终认为进京换约事关颜面“天威”,其不可接受程度在条约各项中排第一。为换联军在广州、上海乃至天津签约而不进北京城,曾授意谈判大臣可以许诺英法从此不收关税。
  3. 江南开埠以来初入国际市场的第一笔投机生意,下章详述。
  4. 上海租界初设时,是为图管理洋人方便。故而规定界内洋人无故不得出,界外华人亦不得入,皆内外几乎是隔绝的两个世界。
  5. 指小刀会起义。
  6. 天津开埠后,美国旗昌洋行是开北线轮船的第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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